近日,不少读者心中的“心灵导师”周国平再度引发热议。在怀念好友邓正来的悼文《想念我生活中的邓正来》中,周国平写了不少往日与老友交往的细节,但也正是这些“情真意切”的细节,让不少读者大跌眼镜。
在这篇悼文中,不仅引用“很少有像他这样优秀的人”等称许周国平的语句,还坦言邓正来主张周国平的太太打掉肚里的孩子,理由是“国平应当安度晚年”。甚至他还写道,“我们去他家里,还带去了我家的两位女友”,邓正来给女友安排任务:“你们每人每周约他出来一次,要单独和他,找一个好的酒吧,让他放松。”
直到今天,周国平仍然有大量的读者受众,他们喜欢周国平文章中的小哲理,甚至摘抄和背诵周国平语录。尽管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周国平因译介尼采而在哲学界知名,但他真正被大众熟知,则是在上世纪90年代出版了《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之后。这本书赢得了不少读者的眼泪,风靡一时,至今仍在不断再版。除此之外,周国平散文集、周国平精选集、周国平语录……各式出版物仍在源源不断地推向图书市场。
有人说,周国平近年的随笔集不过是披着哲学糖衣的畅销炮弹;也有人说,他和余秋雨一样,作品不过是刻意迎合市场需要的产物。究竟该如何评价周国平的作品?
陈剑晖: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读了他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当时感觉如沐春风,耳目一新。周国平在认真研读尼采生平和著作的基础上,采用散文的笔法和诗性语言,把尼采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泪有笑的人来分析,并融进自己的思考和人生感悟,在当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可以说,《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不仅是周国平的成名作,也是一部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热血青年的书。周国平后来一系列作品沿袭的正是这部书的写作路子。
对周国平散文的阅读感受大致是这样:上世纪80年代末出版的《人与永恒》是他最早的一部散文集,也是他的代表作。其中有属于个人的体验和感情,有关于人生、社会
和生命的思考,文笔也较优美。随后的《忧伤的情欲》、《只有一个人》、《爱与孤独》、《今天我活着》、《守望的距离》等也基本保持了这种风格。《各自的朝圣路》编进了大量的读书随笔、概括、分析、议论和资料多于个体体验。《安静》则太平淡,淡到没什么味道。散文要“淡而有味”才好,如果“淡而无味”,就不是好散文了。
2004年出版的《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则是失败之作。《自传》中的周国平,显然过于自信,过于孤芳自赏,就像一个美貌的少女面对自己的“倩影”,倒来倒去地反复欣赏。比如书中提到某人对他的评价,说他是中国几十年来唯一的哲学家,这就太自恋了嘛。周国平一贯推崇的“精神”、“灵魂”、“高贵”等品质在书中也十分稀缺。
我个人的阅读感觉是周国平的创作一路走低。虽然下“周国平已经江郎才尽”这样的结论还为时尚早,但说周国平越写越差,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羊城晚报:很多人读过周国平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您如何评价这本书?
陈剑晖:这部纪实性散文之所以畅销甚至引发轰动,首先是周国平放下了架子,不是以哲学家、牧师的身份,而是以一位父亲的大爱来讲述妞妞的美好与苦难。写作态度真诚,既有眼泪,也有痛感;既有生命的投入,也有充盈的血肉。细节丰满,叙述笔调十分感性,不但有体验也有智慧。就我个人来说,我很喜欢这部书,记得当年也曾为它流泪。不过在文体上,这本书谈不上什么突破和贡献。
陈剑晖:我在大学讲授一门本科课叫“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有一次讲到周国平的散文,我请读过周国平散文的同学举手,结果100多人中举手的有几十人,的确女生居多,应了“女人不能不读周国平”的流行语。
我想女性喜欢周国平可能有这样的原因:一来周国平所谈的话题,诸如心灵、永恒、距离、女性、爱情、婚姻、家庭、教育,以及如何面对个人、家人、社会,等等。这些话题切合她们的心理,引起她们的兴趣。二是女性一般较感性,不愿探究太深奥、玄妙的问题。而对于男性来说,深奥、玄妙、重大的问题能激起他们探究的欲望,所以他们更愿意读王小波一类的散文。
论男生还是女生,无论花季还是中年老年,都有不少“周迷”。据说,易中天就很喜欢周国平,甚至将他与卡西尔、黄仁宇、李泽厚相提并论,还说过“从酒店服务员到大学教授,都读周国平” 这样的话。易先生不仅向他的研究生推荐周国平的书,上课时动不动还会冒出一二句周国平的格言来。
回到当年的语境,我想周国平的散文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主要是社会处于转型期。商品大潮的冲击下,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理想失落,这样的大环境下,人们需要精神的依据,需要感情和心灵的滋润,也需要提升文化品位。而周国平的散文正好适应了这样的时代要求。再说,周国平的散文注重文采、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叙述文笔又清晰,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因此他的散文受到大众追捧,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羊城晚报:您认为他的作品,在多大程度上能称为“哲学散文”?里边传达的思想能称得上哲学吗?
陈剑晖:周国平的强项在于把“哲学”散文化;或说把高深艰涩、令人望而生畏的哲学大众化、普及化。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散文可称为“哲学散文”。
但若从“思想”或“精神”的高度来看,周国平散文的思想是平庸的,缺乏深度和穿透力。他的精神还不够强大,更谈不上有“哲学”的高度。“思想”是什么?思想从“人”从“心”从“内省”。思想绝对是个人性、探索性、根本性和原创性的。思想是对真理的探索、靠近和发现。思想的强大在于其独立不依、至大至刚、正气浩然。比如说顾准、高尔基、史铁生、林贤治就有这样的气质。
而周国平更像是个“布道者”。与其说他是思想者,不如说他更像是普及哲学的使者,就如于丹普及《论语》,周国平普及的是尼采和西方的哲学。从这点说,周国平称得上是于丹的老师。只不过他没有于丹的口才,也比于丹低调。当然,他在调剂“心灵鸡汤”时也没有于丹的“穿越”和“乱炖”,因他毕竟是个严肃的学者,有较好的哲学功底。
陈剑晖: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周国平的散文是有点“小抒情”和“小清新”,但绝对不是“煽情”和“滥情”,这点只要比较一下杨朔、余秋雨或周涛的一些散文就很清楚。杨朔的《荔枝蜜》结尾将人民公社社员比作蜜蜂,甚至那天夜里他居然还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那才是煽情滥情。余秋雨的《苏东
坡突围》里写:“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周涛在《老父还乡》中,这样抒情:“北京啊北京,你怎么说也是我们心中一颗明亮的星……你还是我的生命历程这部大书的一篇总序言。”这才是真正的煽情和滥情。而这样大而空洞,将个人上升到历史、民族和国家高度的过度升华,我们在周国平的作品中极少见到。
陈剑晖:周国平的散文,基本可以列进“心灵鸡汤”这类。他的特点在于以散文的方式谈论哲学和人生问题,诸如生存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死亡、孤独、自我、性与爱。总之,他集中探讨现代人精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困境和难题,特别关注心灵,苦难与磨难,灵魂与超越等问题。这样的问题触及到读者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最容易引起共鸣。这样,周国平自然也就成了《读者》这类刊物的常客,他的话题、表达方式、文风特别对《读者》的胃口。
和同类散文作家相比,比如港台的罗兰、席慕容、刘墉,周国平的散文虽没那么多的小故事和生活情境,但他文思清晰,思考缜密,也不乏文采。比如这样的句子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爱的错觉是一场爱的做秀,在某个时候会切割青春,会捣碎你美好的理想,然后把灰暗的色泽涂抹在你生命的天空”。(《有时爱是一场错觉》)在爱、错爱、哲理、感叹、小故事、小情调之上再撒上一些动词、形容词和比喻的胡椒粉,这是周国平常用的路数,也是典型的“心灵鸡汤”的烹调法。不过“心灵鸡汤”虽好喝,却未必有营养。而如果你喝得太多,鸡汤中又有太多的味精,弄不好反而会伤了身体。
羊城晚报:据说周国平的作品被某些高校的文科专业列为必读书,读多了他的作品,对年轻人来说,究竟好不好?
陈剑晖:列为文科专业必读书,这个我还没听说,起码我所在的高校就没有。至于他的作品,年轻人可以读一些,但没有必要读得太多。人的思维和判断力是有惯性的,老是听简单的道理,老在常识上徘徊,慢慢就会失去挑战难题的勇气,失去辨别真伪优劣的判断力。正是从这点出发,我不赞成年轻人读太多周国平、刘墉之类的哲思随笔。
羊城晚报:最近,周国平怀念邓正来的悼文炒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文章里有非常畸形的女性观,也有人说,周国平字里行间全是自恋。不知您怎么看?
陈剑晖:这篇悼文我也读过。周国平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切入,写出了“学术猛牛”邓正来的“豪气、侠气、霸气”,文中有许多生动可感的生活细节,更有真情实感的流露,可见周国平与邓正来的感情至深。
当然,自恋的句子也不少。比如写到邓正来说:“周国平最重要”。“很少有像他这样优秀的人”。“不是周国平,我不会写,是周国平,别人也写不出。”诸如此类,如果是别人说出,也就罢了,但在一篇悼文中出现了太多死者对生者的溢美之词,就不太妥当了,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关于周国平有明显的“自恋情结”这点,我的看法是,这是作家的自我认同和思维惯性的问题,我们不必过于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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