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得过脑梗和高血糖、痛风病后,说话缓慢,行动相当不便。我每次回家陪他,他特别高兴与我聊他工作时候的事。说起那些往事,他一脸的笑容。
父亲一直在乡间的供销社做事,站过柜台,当过负责人,但退休前一二十年全是在乡下做培植工作。我曾在假期跟他下乡,对漫山浓绿随风起舞的花草枝叶,对村寨周边黄土垒砌的烤房,有着浓厚的兴趣。推广指导没有什么文化的山寨老农种植经济作物,往往得做很多思想工作。他们种过茶叶和烤烟,种过天麻川芎白术茯苓和金银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姚师傅来啦”“姚师傅辛苦啦”的问候声时常响起,农民们对他非常热情,沿路的和不当道的人家都邀他进屋吃甜酒吃饭,让我感到这才是最好的干群关系。经济作物收入成为当时地方集体经济的主要副业收入,父亲的贡献很大。而他全身心的付出,也得到农民群众、单位同事和上级的肯定。他多次被评为先进,因而经常有机会去县里、地区和省里开会。
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觉得父亲的工作就是下队,每天风雨无阻的下队。我曾经无意中翻看过父亲的记事本。他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每天的工作,如哪个地方的作物生虫害病,哪个地方的烤烟哪天要点火开烤,哪些问题需要帮助解决等等。以及天晴下雨情况和生活安排情况,如在哪个队安排吃饭,哪天需住哪队哪家,交钱多少粮票多少。但我看到最多的,是全公社的每个大队、生产队一处一处的年初计划。大到一条弯,小到一块土,种植几亩几分的落实情况,交卖的等级比例,年底的收益等等。有的东西我看不懂,感到非常的新鲜。有时同学告诉我,父亲哪天在他家吃住,我们就有成为亲戚的感觉了。
那些年的过年前,我总能看到父亲在某个晚上的单位散会后,带回家来的奖品。那时不兴奖金,奖品也价格不高,几角钱到几块钱的都有。一支笔、一个笔记本或一个搪瓷脸盆、一个搪瓷水杯,很有实用价值。但更大的意义,是用红漆写上去的“奖”字,这能唤起人们的羡慕和赞扬。这些奖品写着县里单位的居多,若是出差外地,往往能够带来更高级别的奖品和纪念品。当年他去安江开会,带回来一本精美的奖状,同时还带回了香甜有名的安江柚,说是便宜,他自己拿钱买的。而去韶山,给我带回了让我兴奋不已的纪念汗衫。穿着印有红色的“韶山纪念”的白色汗衫,在初中的操场上,我收获了好多羡慕的目光。
父亲成绩的得来实在不易。上坡爬坎,日晒雨淋;早出晚归,忍饥受累。这不是只需一天两天做到的,而是要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的长久坚持。他每天至少步行一二十里山路,多的时候,四五十里都不在话下。每年下来,他的斗笠、黄布包、解放鞋,都要经过缝缝补补或者更换,如夏天用汽车轮胎底做的凉鞋,带子常常崩断,换了一根又一根。他手上的茧脚底的茧,一直都是厚厚的。
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父亲的头包着白色的绷带,安静坐在灶膛前。面对我的询问,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帮农民修烤房,一根木头掉下来,砸伤了。我不知道他这天在哪个寨子,出了多少血,走了多久回来的。他脸色苍白,说话变得有气无力。他没去几百米开外的医院住院,只按要求去换绷带,拿草药回家熬着喝。十多天后拆了绷带,他又开始早出晚归的下队。他头部的伤好后,却留下了后遗症,天气变化就会头痛。为此,他每年去医院开些止痛药带在身边,不论下队还是在家,痛了就吃一两颗。
父亲奖得的钢笔本子,我大多用于学习记录,有时写心得体会,有时摘抄生活警句名人名言。树立理想、艰苦奋斗、乐于奉献等等美文佳句,我抄了一页又一页。其中有些化为我不断向前进步的精神力量,鼓舞我在遇到困难时不要后退,但更多的内容沉淀在我的血脉里,让我养成了认真、努力、坚持、奉献等品格。
外出读书时,母亲把父亲获奖得来的一个红色脸盆给我。我很珍惜,一直带在身边,把它当成一件珍贵的礼物,从新晃带到了怀化,然后又带到了长沙。我小心翼翼地使用着,生怕摔出了坑,刮掉了漆。特别是那红色的奖字,对我一直有着激励的意义,好像每天都在提醒着我。几十年的使用,它还是掉了漆生了锈,直至近年,我才恋恋不舍地拿出家门。
如今父亲愈益衰老。他的奖品一件件地用烂了扔掉了,我不能再一睹它们当年的模样。我只能多回家陪在父亲的身边,听他多说一说当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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