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今年7月,值杨绛先生102岁诞辰之际,一篇名为《杨绛一百岁感言》的600字小文悄然走红网络,单是通过李开复微博的转发量就逾9万次,不少网友盛赞,百岁感言“读来极好”。
事实是,这些“读来极好”的文句过半是网友仿造。被杜撰、篡改的名人名言在社交网络上大规模传播,这不是头一遭。
曾在网上红极一时的《胡适打牌日记》,文字呈现出一个风趣幽默、有血有肉的胡适。然而这看似极真的日记却来自网友的调侃。《胡适日记》中的确提过打牌,但并非像杜撰日记中所述,每天唯一所做之事就是打牌,且一打数天,而是把打牌当做业余消遣。
被杜撰篡改、大肆流传于网络的“伪名人名言”又何止于杨绛、胡适?从柏拉图到尼采,从孔子到张爱玲,“亚里士多德说”、“老子说”、“林徽因说”、“莫言说”古今中外,一应俱全。
例如,“莎士比亚说,第一次见一个人,体温在38.6℃,就叫一见钟情”,注意,摄氏度的概念由18世纪瑞典天文学家安德斯摄尔修斯提出时,莎翁早于1616年去世。
再如,“仓央嘉措说,你见或不见我,情都在那里,不增不减”、“哈佛经典校训:此刻打盹,你将做梦;此刻学习,你将圆梦”,前者被证实为扎西拉姆多多的诗,后者则纯属编造。
去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某演员曾在其微博分享了“莫言小说里最深刻的十句话”,其中不乏“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人生没有彩排,每天都是现场直播”这样一眼便可拆穿的伪名言,旋即引发一场声势浩大的造句大赛。众网友纷纷参与其中,写一句极其稀松平常的话,冠以“某某说”,如“海燕呐,你可长点儿心吧托尔斯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郭敬明”、“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孔子”、“孔子说的对孟子”
网络上充斥着大量真假难辨的名人名言。比如“要和一个男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多了解他而不必太爱他;要和一个女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爱她,却别想要了解她!”(莎士比亚)。“狗一样地学,绅士一样地玩。今天不走,明日要跑。”(哈佛经典训言)“自从我放弃了寻找,我便找到所寻的一切。”(尼采)
他们已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有他们的传说。几乎所有刚死去的名人,都会僵尸复活冒出一大堆名言警句,“乔布斯体”红极一时,至今犹有余音。有网友感叹,“微博语录都已经产业化了,柏拉图是纯情派最爱,村上春树也经常被扣屎盆。伪造的《兰德报告》,现在又成了希拉里的话”,“骂管理、怨社会、加上名人招牌就能登堂入室”。
逝者无法辩白,活人照样有理说不清。主持人段暄在微博上透露:“网上疯传白岩松的一段语录:国家是用来实现我们理想的,不是用来让我们热爱的。把这段话说给岩松的时候,他很愤怒和无奈。编这段话的人用心险恶。”
细读被杜撰出的名人名言,不难发现它们都有一些共同特征。如,关乎爱情、友情、亲情,颇为感性,富有煽动力;言语温和,多传递正能量,激发人生斗志;读来朗朗上口,易于传诵,文辞优美,偶有佳句这或许能折射出,在物欲泛滥的微阅读时代,匆忙的公众有着空虚与干涸的心灵,他们期望重返经典阅读时代,而多样的娱乐方式又使他们分身乏术,只能通过微博、论坛等撷取只言片语,聊以慰藉。
说到底,这么多人杜撰虚假的名人名言,无非是“拉虎皮做大旗”,为自己赚取可信度。而他们之所以有可能得逞,是因为名人名言的一种本性。如艾柯在《王尔德:悖论与箴言》一文中说,好多名人名言只是说得比较漂亮的常识,其内容是否真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说得是否俏皮、精彩、新颖。所以,有些名人名言是可以颠倒过来说,看上去仍然说得通。比如“我们越研究艺术便越不在乎自然”,反之,“我们越研究自然便越不在乎艺术”。再比如,“那些看到灵魂与身体差别的人两者一样也没有”,颠倒过来是“那些看不到灵魂和身体差别的人两者一样也没有”。
美国作家布莱思莫顿在《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分析了名人被栽赃的原因。他说,“很多精练、爽快的句子被归到梭罗、甘地、曼德拉头上,但他们从来没说过。一些励志的口水被冒充为他们的名言。他们都知道,不管是个人还是社会的彻底改变,都需要谦卑和牺牲。但我们这个时代相信,我们只要一做出选择,就能改变自己。所以我们使伟人的智慧来符合我们的幻想,删减掉他们的复杂性、他们的政治、他们对变革之艰巨的理解。”
网络尤其是微博,越来越成为信息富矿,如何保证它不被谣言污染,值得每个人深思。窃与怯往往是天生的一对,有道理的话,自己说出来也不掉价,何必畏畏缩缩借他人名义。各种名人语录后的跟帖,一边怀疑有可能是假的,一边又说这些话流传甚广,必有群众基础。全忘了自己也是构成这基础的一部分,为什么不多一点独立思考,少一点人云亦云?
而对于网上的名人名言,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采取这样一种态度:自己觉得哪些话说得有道理就表示同意,觉得说得没什么道理,不管冠着谁的名字,仍然当它是胡说。没谁能像岳工辨别真假玉石那样,一眼辨别出真假名人名言。
把理念和愿景寄托于谣言是虚弱的表现。自我安慰式谣言流传越多越广,越是反映了现实中人们的虚弱,因为现实中的虚弱者才特别需要精神上的胜利。
我小时候上学时,老师教导,写作文常得引名人语录。名人语录像陈年火腿,味浓纯厚,身份尊贵;借味做菜,起头收尾,无不应验。然而小时候教学,价值观甚窄,只允许引用圣贤语录;孔孟可以,韩愈苏轼等也行,王阳明就得斟酌了,至于希特勒、李鸿章、蒋介石、曾国藩这类”反动人物“,其语录是断断引不得的。
类似于此。老师偶尔也狐疑,但没法证伪,大体上总溜得过去。有位同学最聪明,他发现了外国姓氏的组合法,于是经常来个:
那时代没网络,老师见了,半信半疑,只好胡混过去。直到有一天他编无可编,鬼使神差写了
老师至此,方知中计,“我自己不看《汤姆和杰瑞》,以为我家孩子也不看啊?”追悔前尘,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班里公开批评从此我们才知道此技。所以,现在满世界编情感寓言,然后挂个名人出处这种事,我们小学里就干得驾轻就熟了。
当然啦,风雅人编语录就不叫瞎编,而称“杜撰”。贾宝玉小小年纪就懂得哄姑娘,初见林妹妹,就引《古今人物通考》,说什么“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讨好林妹妹的眉毛。被探春揭破“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后,也不羞臊,只答说,“除了《四书》,杜撰得太多了”。
其实比他夸张的更多。苏轼当年进京考试写作文,要举例时,就编了个帝尧和皋陶的行为。考官梅圣俞批卷子时有些犯愣,但又不敢擅断,不然显得自己没读过书。直到考试后,梅圣俞才问苏轼:这典故出于何书?苏轼承认是编的,然后补了句“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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