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文章散见《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乡土版》《四川文学》《福建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经典美文》等刊。多次入选《中国散文年选》。多篇散文被选作高中统考和中考阅读试题。
我家门口的小路,没有一条不讲信用。无论春夏秋冬,它们都按时通到门口。早晨我们一睁开眼睛,小路已经等在门外。父母干活走一条,我上学占一条,弟妹玩耍用一条。剩下的几条,闲在那里,十天半月也走不上一次。但它们还是天天来,没有迟到过一回。等我们想起了,一迈开腿,就顺顺当当地走了下去。
小路通到我家,其实并不容易。我家正前方的一大片水田,故意拦住了小路,不让它走过来。小路沿着水田绕了一个大圈,不嫌麻烦,不辞劳苦,最终还是走了过来。在我家的后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小路喜欢它的景色,跟着跑了长长的一段路,眼看就要把我家忘掉了。但紧要关头,小路却急匆匆折了回来。它一直窄窄的,似乎把精力和时间全花在了赶路上,没有机会长大长壮。每年父亲都要给它培上一些泥土,帮它一把。我们担心,它哪天在半道上累坏了,走不过来了。那样的话,家里就少了一条路,家人也少了一种走法。
去学校的小路,我走了五六年。也把它耽误了五六年。除了每天陪我上学,小路几乎没干成啥事情。刮风了,它送我出去。下雨了,又接我回来。其实我的成绩不太好,学校也很普通。小路这样做,很不值得。它完全可以抛开我,通向一个更好的地方。有时路上来了一些人,有带了钱的,还有揣着刀子的。我就怀疑小路会跟着他们走。可是仅仅走了几步,这些人就大喊走错了路,发现小路根本不会通向他们想去的地方。骂了一通,他们灰溜溜地离开了。小路又重新安静下来,我红了脸,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跟着小路外出,我碰上了更多的小路。它们见了面,相互打着招呼。纠缠在一块,分都分不开。这个时候,我容易迷路,小路也极易把自己走丢了。所以在交叉之处,小路格外小心,把各自的方向交代得清清楚楚。可惜的是,我不争气。这样清清楚楚的路,我也常常走错。幸好,往前走是路,往后走也是路。在原野上,我有大把的小路可以浪费。我感觉这个世界真的很宽广。
每一年,小路上的野花开了,我就去看花。蝴蝶飞来了,我就捉蝴蝶。它们长着去年的样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也没有多大变化,该干啥还干啥。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和它们走在一起,我感到很安全。那场风,照样吹着我。那朵又大又鲜的蘑菇,还躲藏在老地方。小路上的东西,像在等着我,更像是等着去年的自己。我们和去年的我们走在一起,留下了一串串清晰的脚印。
有一年,我迟去了几天。野草以为我不去了,把小路盖了起来。我只好分开草,挤了进去。野草正同野花说着话,见了我不好意思似的,纷纷往两边躲避。等我走过之后,它们又聚拢来,接着窃窃私语。我迟到的消息,想必就是它们传开的。秋天我再去的时候,野草野花却回家了。它们的家,也许离小路很遥远,所以它们一年只能在小路上走上一回。而我,想来就来了。秋天的小路空荡荡的,我很孤独。来年,我一定早一点,陪野草野花多走一会儿。
但是,第二年,我把这个许诺放到了脑后,根本没去小路。我贪图方便快捷,到大路去了。上了大路后,我便钻进大大小小的车里,一阵风似的向前赶。边赶边回头看,路上尽是些车轮的印子。大路好像不是一条人走过的路。野草野花们也没追上来。我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心安理得。
小路想念我,一条一条通到大路两边,到处找我。小路没上大路来,还坚守着诺言和方向。但是吃草的山羊上大路找我了,咬过我的狗也来了。这些勇敢的朋友,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我留下的脚印。转来转去迷了路,一只接着一只倒在车轮底下。殷红的血流淌开来,我禁不住揪心的疼痛。它们本来可以活得很长久,却因为我早早地死去了。
我在大路通达之处,新安了一个家,找到了谋生的地方。这些事情,我瞒着小路,没有告诉野草野花们。它们知道了,一定伤心和愤怒。每天一开门,我就踏上了大路。我来不及准备什么,也来不及告别什么,就让大路带着跑远了。
现在,小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但它还是在天天找我寻找那个我从小路上偷偷带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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