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日子里，很容易想起家中的一些旧场景。虽然老屋已经不在了，但只要来到这个我出生和成长的村子，熟悉的一幕幕就呈现在眼前，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回想。
村子叫白翎村。据说有一只白色的大鸟飞过，落下一支羽毛在村后的天子山上，从此这里就叫白翎村。白翎村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认识我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是小学老师，这里的人很多都是他们的学生。儿时的我走在村里的路上，很容易被人关注，只因我是爷爷奶奶的孙女，他们显得对我熟悉而亲热起来。这份热情里，显然透着对爷爷奶奶的敬重。年岁渐长，我从大人们的言谈间无意中听到，爷爷以前对学生很严格，学生很怕他。但在我记忆里，爷爷奶奶始终慈爱的微笑着。
从我出生起，爷爷奶奶便不再教书了。退休在家的日子里，除了日常劳作，他们整日陪伴着我。爷爷从菜园忙完，把锄头放在墙角，取下毛巾洗上一把脸。便走进屋内取下挂在门后的一叠报纸，坐在台阶上翻阅起来。当时家里订了两份报纸，一份是《文萃报》，一份是《湖南广播电视报》。爷爷爱看电视，听广播。我家是村上最早买电视机的，12寸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吸引着大大小小很多人来观看。奶奶总是热情地端上茶水，招呼大家坐。爷爷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跟大家聊着剧中内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我的童年是伴着《霍元甲》、《上海滩》的主题歌旋律度过的。因为爱看电视，爷爷订了《湖南广播电视报》。报纸上有两个版面登载着节目预告。白天，爷爷总会翻翻报纸，提醒我们晚上的节目内容。报纸上还有副刊文章，遇到好的文章，爷爷总会唤我过去，“琳伢子，你来看看这篇文章。”《文萃报》上内容很丰富，时政新闻、史实钩沉、知识百科，爷爷看到了有时忍不住发表一下感慨，也总是喜欢和我、和奶奶交流。报纸看完，总是整整齐齐地叠好，用一个大夹子夹好，挂在门后的钉子上。
家中算不上有什么藏书。但上下两卷的《古文观止》，爷爷很是珍爱，把它们放在家中大柜子的抽屉里。那个抽屉，一般放的是家里最重要的物件，比方粮油折、国库券、人情往来账本之类。爷爷从菜园劳作回来后，照例洗了手，擦干净了，从抽屉里取出一册《古文观止》，用韶山方言很投入地读上一小段。我记得他跟我讲《吊古战场文》，反复感叹着：“你看看，写得多好啊!”
我自能读书看报起，也是坐在爷爷平日看报纸的台阶上，读书写作业。那时白天的时光特别长，阳光斜斜地投在书上。抬眼，就是阶前的一片节节高，开得正艳。那是奶奶种的花。奶奶喜欢种花，围着台阶种上了一圈儿。都是乡下常见的品种。我只记得两种，一是指甲花，学名凤仙花的;一是节节高。花色多为浅红深红，偶尔有一两枝金黄，鲜艳好看。早晨，我站在台阶边漱口，总会留点水，顺带浇一下花;中午，奶奶蹲在灶屋门口淘完米，起身，也会给花儿们浇上水。花儿们的根扎入大地，有着吸取不尽的营养，不像我后来看到的城市盆栽，很难伺候。在我印象中，它们总是开得很好。到了秋季，花儿结了种子。奶奶便叫我取下它们的种子，用一张纸包好，上面写上花的种类，放在一个盒子里，来年春天再撒在屋前的土地里。一年一年，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时光就这样慢慢地溜走了。
坐在台阶上读书看报的日子，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光阴。爷爷喜欢听的收音机终日开着，传出好听的歌曲，我会跟着唱上几句。当时流行电台点歌，儿时的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为爷爷奶奶点上一支歌，让他们在收音机里听到。我的心愿没来得及实现，他们就相继离开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在十五岁时，将一篇短文发表在了《湖南广播电视报》副刊上。爷爷看报纸时看到了，激动极了。他将报纸细心的保存好，放在存放《古文观止》的那个抽屉里。家中来了亲戚，他才会取出来，拿给大家看，脸上写满了骄傲。后来，老屋拆了，那张报纸，连同爷爷奶奶和我一同看过的一叠叠书报都不见了，奶奶种的花也只在我的记忆中永开不败了。
因为一些历史原因，爷爷奶奶受家庭出身的影响，曾在很多人受难的年代里遭受过极不公正的待遇。但从我记事起，他们始终是温和的，没有愤恨，没有怨尤，对文化、对生活有着质朴而虔诚的热爱。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他们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钱来买书订报。经历过“花与生活腐化有某种必然联系”的错误打压后，奶奶仍然执拗地让屋门口的花越开越艳。爷爷离世后，有天夜里，我陪奶奶在老屋里坐着聊天。说到爷爷，奶奶看着墙上的爷爷，眼中泛着泪花，嘴角浮起一缕甜蜜的温柔。爷爷奶奶是中学同学。停电的夜里，在燃起的煤油灯前，我曾听他们一同唱起学生时代的歌曲，那是我听过最美的歌声。
什么是生活最好的状态?什么是爱情最合适的样子?在我生命最初始的阶段，爷爷奶奶就已经为我做出了最佳的诠释。在颠簸的生命历程中，让自己温厚、平和、内敛而充满坚韧的力量，没有任何功利地去获取知识，去播种温暖，让爱与美永驻心间，这大概是爷爷奶奶用他们的生命形态教会我的，也将成为我永远憧憬的优美人生所在。（文/龙琳）
龙琳，湘潭市一中语文教师。教育硕士。湘潭市骨干教师。湖南省普通话测试员。散文、随笔等作品散见于《中国教师报》、《湖南教育》等报刊杂志。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朵花开的力量》收录其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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