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至美洞察乏力

2018-04-19 03:53:02  阅读 144 次 评论 0 条

  “一个作家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能够找出最准确表达的人。”这句精彩的论断的主人是布罗茨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俄裔美籍诗人;客人是捷克前总统、诗人、剧作家哈维尔;时间是1993年,地点是美国的《纽约书评》。在布罗茨基看来,两人的共同点在于:都是作家,都曾经在警察国家坐过牢。这构成了二人平等的对话基础。布罗茨基接着说,“这不仅因为作家具有某种出色的文字运用能力,而且在于作家还是一个洞察力深邃的人,他不会停留于对事物的流行的见解,能够发掘事物更为复杂的方面和内在原因。某种洞察力更与一种诚实的品质有关,他将尽量忠实于一个人在私下沉思时已经掌握了的真理,避免因为在讲台上、在麦克风前而跑了调。”

  《失败之书》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写的是作者北岛的外国朋友,都是诗人;第二部分写的是本国亲友;第三部分是生活起居;第四部分是以城市为单位的游击。《失败之书》的第一部分涉及到很多20世纪后半期的重要诗人,笔锋所过,在三两处地方捎带上了布罗茨基。遗憾的是,北岛对布罗茨基不感兴趣,“头一眼就不喜欢他,受不了他那自以为是的劲头”。布罗茨基的“自以为是的劲头”可以由谢默斯·希尼的话旁证,“当你在约瑟夫·布罗茨基面前,首先你感到你在接近一个能量的喷泉,其次是一个诚实的喷泉。他从不害怕讲真话。但你也是在一个傲慢的喷泉边,但这不要紧,没什么。”

  如果严格引用布罗茨基的那段话,这将是一本“失败之书”。它的长处与缺陷是统一的,都落脚于北岛身上。譬如第一部分的十六篇文章,关于诗人的部分,一个优秀的诗人书写自己接触或深交的其他同样优秀甚至更加优秀的诗人:金斯堡、加里·施耐德、特朗斯特罗姆、帕斯、顾彬、科索等等,或者单独成篇,或者随笔带过。仅仅这十六篇文章,就足以构成一本自足的书。由于北岛的个人游历以及其在诗歌上曾经表现出的卓越品质,读者有理由对他的这部分文字怀有阅读期待,类似于阅读布罗茨基写阿赫玛托娃、希尼写布罗茨基。在这些文字中,北岛表现出了“出色的文字运用能力”:描述事物简洁,比喻准确,善于在纷扰的叙事和空镜头般的景物之间快速切换而毫不拖泥带水,参差的短句和短语错落有致,节奏清晰,间杂的长句和偶尔闪现的北京土语宛若流星划过夜空,在繁星般短句的背景之下,精确而优美。但,这仅仅是语言之美。

  这种对汉语的把握能力,尽管在中国作家身上几近于奇迹,依旧不能够成为这本“失败之书”的借口。无论是描述外国诗人还是书写本国亲友或者日常生活,北岛在这本书中,均没有表现出“深邃的洞察力”,尽管他表现出了诗人应该具有的品质:节制。比如以垮掉派主将艾伦·金斯堡为主题的两篇文章,是本书的第一篇和第二篇,描述的是一个“熟悉”的金斯堡,他的同性恋、他的禅、他的疯狂。这是金斯堡的公共形象,几乎可以从任何一篇以他为主题的文章中得出。北岛的文章所多的,是他对金斯堡的个人感情以及对“垮掉的一代”那个属于过去的时代的唏嘘之情——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依旧“停留于对事物的流行的见解”,没有“发掘事物更为复杂的方面和内在原因”。

  这并不是对北岛的苛求。在20世纪的文学界,尽管还存在着种种19世纪的诗歌高于散文的论点,不可否认的是,散文在诗人的创作中所占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从20世纪初期哈代(苏珊·桑塔格称赞他是20世纪唯一诗歌和散文两个领域的大师,笔者深表赞同),到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茨维塔耶娃的随笔、艾略特的批评和神学文章,以及20世纪后半期的米沃什、帕斯、布罗茨基、希尼等等,散文已经成为诗人表述自己对文学和世界认知的另一种声音,借用斯坦因的话就是“诗歌的特殊天赋是命名,散文则显示过程、运动和时间”,也就是说,诗歌直接展示事物的本质,散文则叙述事物之所以成为事物的历史。有的时候,孤独而骄傲的诗人必须屈尊借用散文来向读者阐释自己,因为本质不易理解,历史类似讲古。相比起国内某些诗人废话连篇、胡说八道的散文,北岛在这本书中很好地展现了他的文字能力,他的节制和谦逊。然而,这还不够。

  在结集出版之前,本书的大多数篇章最近两年曾经先后在国内诸多杂志上见刊。最近几年细心搜罗北岛文章的读者,拿到目录可能会有些许失望,因为并没有新的篇章出现。然而,将这些文章归为一书,依次阅读,留心穿插和隐喻,草蛇灰线,又有新意在焉。仅以第一部分为例。第一部分第一篇《艾伦·金斯堡》的第一段落写的是经过“剪辑”的文学性非常强的艾伦·金斯堡的话,昂扬而自信:“看,我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这一部分最后一篇《马丁国王》的最后一段则是北岛的一句话(发生在与“著名汉学家”柯雷的电话通话中),口语,局促而低调:“不,我是想说服自己。”除去前面的序言和后面的附录,全书以艾伦·金斯堡开始,以加里·施奈德结束。尤其有意思的是,《失败之书》提到的第一个书名是《嚎叫》,最后一个书名则是《论语》,前者是两个口旁的形声字,后者则是两个言旁的形声字——从诗歌的起源开始,诗人的任务就是言说——这个细节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巧合”。但全书的编排无疑有着作者自己的想法。诗人对文字编排体例的认识,就像对自己的认识,敏感而固执。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诗人的散文主题只有一个:关于诗人自身,是诗人描述自我的工具,是叙述自己如何成为一个诗人的历史,眼见身历,叶落归根于自我。假如打破如今这种整齐划一的文章布局,重新编排,大致以年代为线,由《师傅》开篇,《布莱顿·布莱顿巴赫》终篇,本书则是一本北岛的自传性作品。除了切实讲述自己的日常生活的第三和第四部分外,北岛所叙述的形形色色的人的共同特点是,虽然已经死去或者正在远离作者的生活,然而最终无一不落脚于作者自己身上。他写“师傅”,写的是自己的工厂岁月;写彭刚,写的是自己初入文学门径;写与帕斯关于奥登的分歧,写的是对自己并不宽阔的诗歌观点的坚守;写艾伦·金斯堡与自己的友谊,则是自己对逝去时代的怀想。尤其是关于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文章《蓝房子》,“那房子其实又小又旧,得靠不断翻新和油漆才能度过瑞典严酷的冬天”,这句话可以被读作一个隐喻,去国的北岛必须“不断翻新和油漆”内心中的汉语世界。这篇文章结束于一个“采蘑菇”的隐喻:“我们穿上长筒胶鞋,笨拙得像登月的宇航员。走着走着下起雨来,林中小路更加泥泞。托马斯走在前头,用小刀剜起蘑菇,搁嘴里尝尝,好的塞进口袋,坏的连忙吐掉,说:‘有毒。’”

  《失败之书》最明确的一个“代入”是《布莱顿·布莱顿巴赫》一文,“读布莱顿的书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他的词汇丰富,还搀杂着法语和南非语,像凶猛的河流;我像过窄的河床,泛滥成灾。有时又相反,我不再是所谓潜在的读者,性急地跳了出来,参与他的写作。”在这一点上,北岛是一个合格的作家,他精确地表达了自我,并且,他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诚实”。

  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漂泊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义。

  我女儿田田在这本书里扮演了个重要角色,虽然她并不常出现。她既是我漂泊之舟的锚,又是推动我写作的潜在读者。我有时给她读一些片断,她的中文正在退步,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有一天她会终有所悟。我想给她讲一些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其中有历史面具上一个人的泪,有权力破碎的神话及其敌人;而我们会超越这一切,延伸到国家以外的道路上,有我和她,还有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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