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巨大毛虫卧在木墩上,毛色厉张。是屁股不是我,及时刹车了,隔着布衣仍觉惊悸。
威胁是互相的,但彼此又不知。我怀疑它给了我皮肤一种暗示,虫子发出了愤怒并绝望的嚎叫,臀部对于小虫就是天塌陨石砸下来。求生的意志保护了它,毛尖,口器,皱褶,弯曲,突然纵起的毛,它们都会高喊。
而皮肤听到了那细微的声音,抓捕了信号,快速应激,并传递给我的脑壳。那是怎样的一条往生路线,肥虫没有扑哧一声化作颓烂的浓浆。
对于虫子,究竟大脑害怕,还是屁股害怕?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是臀部的还是大脑的意识?毕竟隔着衣服虫的妨碍并不大,那么是人的知识与经验作怪,皮肤本能防着这些令人厌恶的家伙。
看来一旦遭遇危险,不能坐以待毙,要像那条虫不管不顾叫嚷,向眼前万物发出求救信号,自然惯会创造神奇。
我没有一石头砸坏它,拿棍子扎死它,或把它扔到远处跌损,毛虫胜利了,它以本能应激守住了生命、木墩和山谷,它会成为一只祖先眼里最美的蝶,找个心仪的伴侣产下一堆小崽,明年嘚瑟在春风里。
待晚上翻看照片,虫赫然在目,驼黑色毛间生着红黄绿,仍是害怕多于厌恶。我随意取个局部放大,再放大,到最大,惊呼不得了。
它色彩纷杂,图案绮丽,暗红,老蓝,米黄,棕黑,灰绿,交错布局,有序编织,呈现古老而神秘的图案,有波斯味道。我随即给几个人看,说这么漂亮,是披肩,挂毯,蝴蝶,飞蛾?没有人表示讨厌,说它是虫。
当我把图案一点点缩小再缩小,那些美丽的花纹如同一场变幻的梦境退到幕后,华丽的舞台只剩下木墩上丑陋的虫,大家都沉默了,复现鄙夷恐惧的神色。
是它繁复的花纹背叛了我们的眼睛,还是丑陋的形体固执占据了视野?一放一缩世界变换,哪个是真,哪个视角是它本色?
无法说出。毛毛虫也只是一段生命旅程,它还有卵生,蛹生,蝶生,是对人界“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彻底背叛,倒是符合姑娘家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说虫是丑陋的,丑是生命必经的路,就像人的坏脾气与小恶,疾病与颓废,哭泣与悲伤,免不了最终成人之美。
我们也可以把庞大放小看,如果宇宙是一面海,地球不过是浮游生物,人充其量就是一个细胞,如果宇宙人轻视地球人,请把地球放大再放大,一定万分惊讶,地球有多么烂漫多姿,人的思想有多浩瀚无穷,大概恨不得来过上几天。
我不能轻视一条虫的内心精彩,驼黑长毛难掩盛夏与繁花,肉滚滚里藏着飞翔的种芽。
人生出来就是人的模样,而一只蝴蝶要经历卵,虫,蛹,死去活来,完全变态。一次次否定前身有没有痛苦,恐慌,挫折意识,像人的临终那样精神饱受折磨?
照片里的虫态腰身扭曲,正焦虑,挣扎,茫然,触角向天空问询。它漫长的蠕动期和蛹期有太多机会被吃掉、踩死、火烧,虫世界没有互助救援,不知父母,没有强者对弱者的引领,独自奔向飞行的悲壮旅程。
是遗传密码使它不必担忧长差了模样,祖先根植于每个体内的基因排序,次递指引了迈向天堂的台阶。如果说密码预示着成功,那成功是否也是一种本能,有些生命天生就会手把红旗当立潮头,能过高贵典雅的生活,有些人使尽力气拼命出逃,仍是一只缺乏蜕变的虫体。
从毛虫的社会历程看,卵期是懵懂的原始社会;虫期是风云四起的漫长封建社会;蛹期是有伟大梦想的社会主义社会,艰苦酝酿并完成一场真正的蜕变,蛹应该知道自己的奋斗目标;蝴蝶是生命的最高阶段,生活的天空极大丰富,蝴蝶会不会鄙视毛虫,或者鼓励它加油?
不容轻视,蝴蝶能够以生命中的任何一种形式步入冬眠,我们熟悉的是卵在枝头成排绕匝,但虫、蛹也都可以深藏缝隙猫冬,花若开,吾再来。
暮色将晚,菩提树下一面之缘的毛虫还会继续奋进,那些卑微的,也许会遭受挫折、遭遇绝望的生灵,我们不一定知晓它战胜自然的妙法与勇气。
虫,看似只有肉体没有灵魂的家伙,潜伏在心里的热望谁也看不透。由蠕动到飞行,到一只只一群群接力飞越沧海,那跨度那能力那规划,比人来得汹涌,是天高地厚的自然恩宠,也是无与伦比的智慧。
如果人的离世也是一次飞升,肉身是褪去的驱壳,我们目前对灵魂一无所知;而蝴蝶若忘了前世,花纹会提醒它,一束苍苍色,知是虫子来。但灵魂有衣有花纹吗?
姑且认为蝴蝶是毛虫的灵魂,是虫体复活的样子,那么人的灵魂飞升也是一次复活,是蝶形鸟态,是烟云还是一朵花?正在思考的我,是灵魂的第几重生?这世间没有一个像我面貌的人,但和我一样思想的人应该不计其数,承受着不同的生之烦恼,它们折磨肉体,无法损伤灵魂,灵魂在鲜红的枝丫间跳跃,指导好细胞攻击坏分子,吃掉疼痛、溃疡、僵化,它给出活力与新生,实在给不了就舍弃旧体,移情别恋,像蝴蝶脱离旧巢。
拿肉眼看世界只能看到皮囊的好坏,感不到灵魂的清俊或污浊,只有拿灵魂对视灵魂,才能看清生命的本质。生是永恒,整个肉身是为了供养灵魂,而灵魂是无情物,它不会怀念旧皮囊,只会向着更高远更丰沛。当所有肉身一一枯萎,它累积足够的精华能量,即智慧,独在宇宙间飘荡,也许百年千年方能遇上一介好肉身,这生命就是人间枭雄。
我随着一只蝶越飞越远,星空浩渺——是我的灵魂在追。一只虫无法依靠露出的毛皮一角,说它未来是好看的蝶而得到人的爱抚,决不会,但是灵魂可以蹲下来,与之握手言欢。
人不会背叛自己的身体,那是在一生内,如果生命是多重形式,焉知不是完全的变态与背叛。
成蝶是对虫体的背叛,没完成蜕变是对祖先的背叛,蝶是放浪形骸之外,虫是大道守于心。赞美蝶或咒骂虫并不能改变它们的世界。
会不会有只虫背叛自己的生活史,翅膀像花朵一样爬着爬着自然长出来,像蝗虫?或者停滞于爬行,像敲击铁皮鼓的男孩因一次事故不再长大,以幼年之身观察蝶蛾的生活,发现生命深处的丑恶与感动?
也许那只虫因我的突然凝视受了惊吓与蛊惑,密码排序挪动了三个字母,它迥异的花纹即刻背叛祖先,它或许死亡,也或许对整个族群的进化做了卓越贡献。谁知道呢,变化就是这样不经意出现的。
虫子逃离蝴蝶,花纹逃离皮囊,视觉逃离现场,它们都在寻找出口。因为生命的约束它们结合,一旦约束消失则四散逃离,传统与秘密轰然瓦解。瓦解是一种更伟大的力量,是生命在重新召唤。
是我,还是菩提树下那只毛虫在悟道?我思考它就在,我忘了它就沉睡,或消失于自然。谁打扰了谁修行,生命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毛虫与我俨然一场梦境,蝴蝶心里是否驻着庄周?人愿同万物,万物可略知人心?
一觉醒来变成甲虫、老鼠、僵尸,哪里如一条肥虫变成蝶,是活生生的童话。最先变成蝴蝶的那只虫一定备受追逐,是榜样也是嫉妒的对象,虫界亦有模仿、跟从甚至盲从,毛虫可以首尾衔接列出长蛇阵,彼此触摸尾毛判断呼应,哪怕错了绝不放弃。
本能是好东西,平安仍是生命的本质。看那毛虫现在奔爬劳碌,是在认真编织自己的衣裳,一生只一件,必要天长日久地淘挖世间美色,惊艳地复活。像佛家语,今生以善心悲悯积累福德,来世更好地复活成人!
那么夜晚像虫蛹一样深眠,一根一节断去昨日尘劳,早晨像蝶一样扑棱棱复活,吸食最好的鲜露,生而优美,老而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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