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美人最怕迟暮，色衰难免爱弛。不过不用担心，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和女人，还有一类是诗人。面对美人的担忧，诗人拍胸脯保证：“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普天下的美人，已迟暮的未迟暮的，这话听了没有不入耳的：已迟暮的固然得了安慰，未迟暮的也觉得上了保险。

　　这首诗名叫《当你老了》，通过袁可嘉等人的翻译，在中国也很是出名。作者是爱尔兰诗人叶芝（1865-1939），他写这首诗，是为了追求美人茅德·冈（1866—1953）。冈美人也是爱尔兰人，名伶兼独立运动家。但据说美人没理会诗人，叶芝追求多年而无果。叶芝另有一首名为《学者》的诗，牢骚满腹，不知是否与此役的败北有关：“秃头人忘怀他们的罪孽/年迈、博学、可敬的秃头人/编辑并且注释诗行/那是辗转反侧的年轻人/在爱的绝望中吟咏出来/去奉承美人无知的耳朵”。

　　可谁又知道呢，也许美人的耳朵并不无知，人家的如意算盘本来就是：或者就按你诗人说的来，俺现在先让别人爱爱，你么留待俺老了再说——你诗人既然爱俺老境，那就不妨先做个“备胎”。

　　这也难怪，美人也许还是满头秀发，还顾不上诗人开的保单，所以，即便她愿意相信，也未必就会领情。

　　况且，美人又真敢相信么？等到美人真的老了，头白了，满脸皱纹，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你诗人还会这么说么？焉知诗人开的不是空头支票，保险公司将来不会破产倒闭？

　　也正因为这样，可叹诗人的这首拍胸脯诗，或许能打动普天下不相干的美人，却未必能打动他所倾心的那位。

　　然而，这种打动美人的手段，叶芝却并非始作俑者，而是学步于数百年前的同行、法国大诗人龙沙（1524-1585）的。龙沙为情诗圣手，人称“不朽的手”。他有《埃莱娜十四行诗》（1578），整整一百三十首情诗，都是献给美女埃莱娜的，其中就有一首《当你老了》。诗歌上来就设想未来，美人迟暮以后的情景：“当暮色苍茫时分，你已是龙钟老妇，/你坐在炉火旁边，正点起蜡烛纺线，/你不无感慨地说，一边唱我的诗篇，/龙沙当年为我的美貌曾写诗作赋。”然而到了那个时候，美人已经追悔莫及，因为她曾经拒绝了诗人，而诗人现已长眠于地下：“我已躺卧在地下，幽魂离开了躯体，/我已在香桃木的浓荫下长眠休息，/而你这位老妇人蹲下来，围着锅台，/为你的清高，也为我的爱情而懊恼。”写到这里，诗人图穷匕首见，透露了真实意图：“及时生活，相信我，请不必再等明朝：/生活里的玫瑰花，要今天马上去摘。”（程曾厚译）

　　写那些情诗时，龙沙已经五十多岁了，已是所谓的“老男人”，埃莱娜却还是青春年少。所以问题不在“当你老了”，而在诗人自己已经老了。而龙沙的诡计不言自喻：他是要用未来的迟暮，来吓唬现在的美人；用自己诗歌的魅力，来掩饰年龄的弱势。由此可见，诗人并非省油的灯。可惜吓唬没能奏效，埃莱娜没理睬龙沙——玫瑰花固然要今天马上去摘，但有缘摘的人却未必是你！美人之灯也不省油，情诗圣手照样败北。

　　那年我沿着卢瓦尔河西下，来到了龙沙的归宿地图尔——那也是巴尔扎克的出生地。在圣科姆修道院的废墟里，我寻寻觅觅龙沙的墓地。当我找到他的墓地时，发现并没有香桃木的浓荫，也没有任何醒目的标志，只是平躺地上的一方碑石，周边围了一圈草皮而已。龙沙长眠于此，直到三百五十年后，一个医生在这里挖出了他的遗骸，诊断他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晚年应该是饱受了该病的折磨——原来，“不朽的手”竟是双关节僵硬的手！然而，他就用那双关节僵硬的手，写下了那些曼妙的低吟浅唱，去奉承美人无知的耳朵，让美人从此青史留名。

　　不过，诗人也用不着抱怨，他的诗篇并不白写，最终成就的还是他自己的不朽名声，而美人则不过是缪斯利用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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