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三部曲”购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其时，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爸爸妈妈读过的书》，选印名家所绘连环画凡十六种二十六册，遂为女儿购买一套。其实也有私心存焉，因为容中竟收有自己喜欢的、董洪元用钢笔画创作的“高尔基三部曲”，买这套书的大半原因，为的是自己翻阅的方便。
我开始读到高尔基的故事，约莫在七八岁的年龄吧。彼时，因家里孩子多，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父母便要将我打发到外祖母家里去，而我也十分乐意。倒不单单为的在那里可以得到许多好吃的，我所真正乐意的，乃是舅父所珍藏的连环画，其中便有高尔基的故事。时至今日，舅父与我并坐小板凳，将书摊放于院子正中的磨盘上，借落日余晖口述手指的情景犹在眼前。
我没有高尔基童年时代的悲惨遭遇。但如今每读《童年》，偌大一个人了，情感仍然跟随着书中高尔基的喜怒哀乐而跌宕起伏。寄居外祖父家中不久的高尔基，不解舅父米哈伊为何以取笑、陷害别人为乐，也同情表兄萨沙的无辜，于是趁众人喝茶之机予以当面揭发，小高尔基天真无邪的神态和机敏的性格跃然纸上，令我很感快慰（图一）。让我现今仍然佩服的，是高尔基自小便具有的善悯之心，他不愿与愚弄弱势或打狗打猫的孩子为友，乃至于为制止欺侮一个盲人的恶作剧而与自己的同龄人大打出手（图二），如此的侠肝义胆，是出自慧根抑或后天的修炼，实在很值得深思。
就《童年》来说，我与高尔基在情感上稍有不同的，在于对于外祖父的看法。在高尔基的眼里，外祖父是一个吝啬、庸俗甚至有些凶狠的人，但当我读到外祖父穿了羊毛内衣，坐在床上指点着高尔基读书的那一页的时候（图三），当年感到的是满满的温馨和慈爱，现如今却更能体会到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艰辛生活面前的窘迫、无奈，以及由此带来的人性的扭曲。
“高尔基三部曲”里，我最喜欢的是《在人间》（图五）。倘说《童年》在很大程度上培育了我的是非爱憎情感，则《在人间》乃是寄存着我最难忘的人生印迹、真正开启我阅读之旅的书。高尔基离开外祖父母独自外出谋生，忍受了难耐的寂寞和无聊，看惯了人间的丑恶和虚伪，终于因涉世未深、被人捉弄而受伤，复被接回家中，整个夏天得以和外祖母厮守一起。有一幅画面，高尔基随外祖母往森林里采山果、药草之属以补贴家用，慈祥悲悯的外祖母喃喃向高尔基、小草、青蛙絮叨着故事，高尔基则接踵紧随、静心倾听，周遭的树木扶疏，花草葱郁，阜螽趯趯，蛙声一片，烘托着宁静、纯洁、澄明的人间温情，而祖孙二人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的情感也便借一页小纸化为永恒（图四）。每每读书至此，我都会想到当年外祖母带我到西坡采山韭、捡柿饼的情景，不止一次地双眼发热。还有前述提到的外祖父，当被高尔基顶撞之后，原本怒气未消、心存惩戒，然而一旦外孙站在面前诚心赔罪之时，他却又像小孩子般手舞足蹈，满意地露出和蔼的笑容（图五）。如此恩威并施的手段和亦爱亦恨的情感，其实我也在自己的外祖父那里体验过多次。
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某天晚饭，外祖母炒了梅豆尖椒丝，外祖父谎称不辣骗我吃下一口，我这里却早已是七窍喷火，遂破口大骂；未承想外祖父一把将我揪了去，按在双膝之上，扒下裤子，伸展长满老茧的巴掌，恶狠狠打将下去……一夜无话，但接下来的事却让我颇难为情。当我被外祖母逼着向他认错之时，他却抚摸着我的头，反倒向我说一些赔礼的话；更始料未及的，乃是在将近中午时分，他居然自集市上给我买回一本《在人间》。
我当时虽没有鲁迅看到阿长给买来“三哼经”时所感到的震颤，但在心里却还是很感谢他。后来听外祖母说，外祖父其实斗字不识，根本不知自己买来的是什么书。大抵自那时起，我开始多少明白了些人性的复杂。
《在人间》中让我感到震颤的，是高尔基遇到的那位看似凶狠粗鲁、性烈如火，实则感情细腻、敦厚善良的厨师。他以自己的切身体会给高尔基讲述人生的真谛、处世的道理；他常常将高尔基“抓来”为他读书，有时居然“把书从高尔基手里抢过去，反复地看这一段，眼泪一串串地滴在书上。”（图六）当他发现“善良”号轮船并不善良、污浊的世界将要毁掉高尔基，而自己又无力救其于水火之时，果断为其指明了出路（图七）。我为高尔基能遇到如此一位启蒙老师而感到庆幸。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懂得了书的力量，起誓发奋读书，真正开启了自己的阅读之旅。
《我的大学》当年在舅父处并未读到，此书乃是在十多岁以后于一位教我画画的老师家中读到的，因为没有相似的生命体验，故而对这时期高尔基的故事也兴趣嗒然。当时自以为学了一点素描，便在技术上有些疑问，为何画《童年》和《在人间》时，董洪元先生使用了那么细腻、柔韧的线条，而《我的大学》的笔触又如此粗犷、泼辣，这是画家的疲沓粗疏，还是在表现人物性格上另有所图？及至年齿渐长，绘画虽早已不弄，书却是越读越糊涂。我不明白，已经具有了鲜明世界观的高尔基（图八），一个曾亲手以暴制暴的热血青年，为何在后来对革命家武装制裁地主的举措提出质疑，又为何写出《不合时宜的思想》。直到现在，我仍无法窥透这位革命文学家深邃而隐秘的内心世界。
如今，《爸爸妈妈读过的书》出版已逾二十年的光景，像我一样为孩子购买此书的爸爸妈妈们，也已行将暮年。然而，当年我的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都不喜欢这套书，便是现在也仍然不喜欢。盖因时代不同了，孩子们自有其乐趣和寄托，不像我们这代人，卡通书不爱看，电子游戏不会玩，电视剧有一搭没一搭，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在聆听完锅碗瓢盆交响曲之后，只能靠“小人书”看看画、读读故事，有时不免回忆一下过往，以此来消磨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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