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坐在木桌前摆龙门阵,黑宝睡在脚边,时而抬头看看我们。黑宝有一双忧郁得近乎于孤冷的眼。这双眼让人不忍直视,仿佛藏着万千金针,刺得你的心发冷发痛。我们谈起了它,这是我每次回娘家必须重提的话题。妈妈的讲述像针线把我和黑宝彼此缺席的时光缝补起来。
春天,万物复苏,躺在门前睡觉的黑宝从严冬中醒来。它的醒首先从那身浓密而黑亮的毛开始——妈妈清扫着狗窝里的毛,倒进院坝前的竹园里,这个春天就真正来了。脱了毛的黑宝一身轻松地跑在田坎上,寻找伙伴。阳光和花儿在田野里灿烂,村里所有的狗儿们都醒来了。它们汇集在花香飘逸的田野里追逐打闹,藏在身体里的小心思一不注意就泄露出来。
这个时节的黑宝心思尤为重。它跟着曾家白狗跑过田野,走过田坎,又跟随着去了曾家。妈妈在喂食时,不见黑宝,扯着嗓子对着空荡荡的村子喊起来。若是在平时,黑宝这时候早守着妈妈脚边等候晚饭。若一时贪玩忘了回家,也必定会在妈妈一声呼唤后半分钟内从某个角落里跑出来。妈妈唤了几次,仍不见黑宝回家,心里也就明白了——黑宝又是恋上了哪只母狗。
乖巧忠诚的黑宝像三月里的花粉,才踏出冬的门槛就迫不及待地走向阳光和新生的大地。它开始不回家,妈妈的呼唤怎么也拉不回它倔强的出走。偶尔,在村子里遇见了它,它跑过来在妈妈的身上嗅嗅后又跑远了。
曾家的白狗好追击小动物。村里的小鸡小猫常是它追咬的对象。主人常因它耗尽口舌向邻居赔礼道歉。偏偏我家黑宝恋上了它。两只狗,有时候也是三只,它们在田野上撒野,把春天闹热着。白狗不知何时盯上了一群鸡仔。它玩弄着小鸡仔们善未长硬的翅膀,左突右挤,不理会母鸡虚张的声势,追得小鸡仔们屁颠屁颠乱窜。黑宝一旁看着,突然加入进去。它身姿矫健,出口准而狠,一口一只,不一会儿,六七只小鸡全倒在血泊里。白狗见这场面,先是愣住,然后抖抖身子离开了现场。旁观的狗也离开了。母鸡伤心地“咕咕”叫,带着几只幸存的小鸡仔跑开了。热闹的场面突然冷静了,中邪一般的黑宝突然清醒了。它知道惹了祸,趴在在地上吐着粗气,鼻子上粘着的鸡毛极不平静。它看着死去的小鸡仔,眼神惶然而又软弱。妈妈闻声赶来,脚步声才停止,手里的木棒就打落在黑宝的身上。黑宝凄惨地叫唤,跳到一旁抬头望着妈妈。仿佛得不到原谅,它跑了。
油菜花开始零落,我回到娘家。妈妈谈起黑宝出走,颇为失落,说“为了一只母狗,它居然做出那样的事来”。又说,以前,它可乖巧了,家里喂养那么多鸡,它从没有伤害过它们。你看,它的气性还挺大的,整整一个月了,怎么诓都诓不回来。
“其实”,妈妈微笑着说,“到了晚上,我们一灭灯,它就会悄悄回来”。像往常一样,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它就会漆黑的门外吼叫。妈妈说她每天晚饭后会把门外的狗钵装满食物,每天早上,狗钵都被添食得干干净净。但是黑宝不愿意在家见到妈妈,有天晚上妈妈起夜,她看见黑宝在门外迅速转身,钻进黑夜,头也不回。
有时候妈妈在路上遇见了它,小心翼翼地和它说话。它不但没有以往的亲热,还不断地后退,对妈妈的讨好嗤之以鼻。妈妈说,它和你亲,你试着喊喊它,看能不能把它唤回来。我站在院坝里喊了好一阵,连个回音都没得。
当晚,我们坐在火铺上聊着家常。门敞开着,我们聊到了聪明人和傻子的幸福。说,对面的傻子刘二嫂,一辈子顺着自然的意生儿育女种植庄稼,一生无忧无虑,被时间这条长河载到了四十岁时还是二十年前的容貌。说,但凡懂人情世故的活物,都容易被伤害。我们自然而然说到了黑宝。妈妈说,这是一只聪明的狗狗。我想,一定是它的聪明使它有了痛苦。你看,它的眼神里总有一层别的狗狗没有的悲伤。
我们正聊着,一个黑影子掩住了门槛下的光。随后是“嗷嗷”的呻吟声。黑宝委屈的孩子一样在门边看着我。妈妈变得开心起来:“快去,它在喊你,它是回来看你的。”我跳下火铺,张开手臂朝黑宝拥抱过去。黑宝在我的抚摸中安静下来,用细嫩的红舌头舔着我的手。我站起身来,让黑宝进屋。它看着我,似乎有些无奈和伤感,不停地倒退着身体。我跟随黑宝出去,喊着它的名字,它已经转身,朝小路走去。听到我的呼唤,它转过头来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决绝地走了。原来,正如妈妈所说,它不过是想回来看看我。不知我白天的呼唤,它听到没有?
黑宝回家是在两个月后,妈妈起床时,见它躺在门外,睁着一双忧伤而歉意的眼望着妈妈。它变得瘦骨伶仃,遍体鳞伤,一身黑毛被血水浸过后打了结。妈妈心疼黑宝,连忙把盛上冷饭加油汤的狗食端到它面前,黑宝回头瞧瞧狗食,又瞧瞧妈妈后,继续躺着闭目养神。回家后的黑宝并不快乐,它整天睡在院坝里,不吃不睡不闹。
妈妈说,可怜的黑宝,是受伤了。妈妈曾在路上遇见过一次黑宝和另一只狗的战斗。那场战斗中,黑宝转动着矫捷的身体,迅速突击和倒退,几个回合,把对手咬得落荒而逃。那时,黑宝恋着的白狗正在草地上逗一只蝴蝶。胜利后的黑宝趾高气扬地走到白狗面前,唤着它的爱狗走了。想必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和胜利,黑宝才得以在外面几个月不回家。黑宝一次次用战斗守卫着自己的爱情,却没能守到最后,不知它的尊严和爱情最终丢失在哪一片田野上?
黑宝日渐瘦弱,有一天,它彻底病倒了。肚子不断拉稀。妈妈找来兽医,为它打了一针。这一针之后,黑宝的病好转了,脑子却变得痴呆了。它只认得妈妈和我,每天跟在妈妈的后面,寸步不离。妈妈在地里劳作时,它就躺在土地边睡觉。妈妈走在路上,它就屁颠屁颠地跟在脚边。
昨晚妈妈打电话说,前天她上坡劳作时黑宝在土里玩耍,跑着跑着就跑远了,太阳快下山时,她喊几次后,见黑宝没回来,就先走了。当晚,黑宝没有回家。她很着急,昨天早上,她果然在前天去过的地里见到了黑宝。它守在妈妈留在地里的锄头边,身上沾满了草籽,露水湿了一身黑毛。见到妈妈,它小孩般快乐起来,蹦着跳着,在妈妈的身上“扑打”,用舌头舔妈妈的手。
又是回娘家的日子。黑宝和妈妈上山了,我在河对岸大爷爷家聊着家常。我知道,回家后的黑宝一定会循声而来找到我,带我回家。但我不知道,来春,傻了的黑宝会不会再次受伤。
何春花,重庆酉阳人,80后。曾在《民族文学》、《红岩》、《延河》、《芳草》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重庆作协第一、二届青年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少数作家学员。获第七届重庆少数民族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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