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知音

2018-09-06 13:26:24  阅读 117 次 评论 0 条

  原籍福建泉州的余光中先生去年12月在台湾仙逝后,各地悼念的文章如泉涌现,推崇其人其文者众。其中一位写道:“余先生珠玉之词,将流芳百世,永存不朽。”作者是夏志清先生的遗孀王洞女士。夏志清曾高度赞誉余光中的散文,早在1973年就这样说:“余光中是当代最有独创性,最多彩多姿的散文家。”夏太太的评论,也许可视为一种夫唱妇随;想不到她还有更高的称誉:“像余先生这样学贯中西、精通绘画音乐的大诗人、大散文家、大翻译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王女士毕业于台湾大学,在美国深造,于东岸和西岸三所名校获得学位,包括耶鲁大学的语言学硕士,有很好的文学修养。丈夫夏教授从事文学批评,以《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奠定了学术地位;其言谈举止虽然予人“老顽童”的印象,下笔褒贬,却能拿捏分寸而有“夏判官”之称。王女士当然知道评语如果像过度膨胀的通货,必会贬值,而她竟然用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好比“七颗星酒店”的评级。

  美籍华人有如此高评,香港的读者呢?有才子之称的知名专栏作家陶杰,笔调昂扬,说“余先生本是当代应得诺贝尔文学奖第一华人之选”之外,更谓“余光中的诗教和文学,拨开政治的不成比例的争议,成就独步三千年中国文学史,诗歌才旷处高于太白,情深处齐比工部,不但散文与庄子司马迁并胜,而产量之丰,风格之变,又俱犹有过之”。去年2月,余光中仍然健在时,陶杰发表的一篇文章《拈花微探余光中》,褒余已有先声:“中国文学史三千年,余光中是创作力最旺盛,世界足迹涉游最广、时期风格变化最繁丰,而诗作题材最阔、气势最宏大的一位。”他还称余光中是“现代的诗圣”。

  当代全球名气或大或小的汉语作家,人数以百计以千计,即使是学院里博览的批评家,也难以“观千剑”、“操千曲”(借用《文心雕龙·知音》话语);情形如此,“最”字怎能随便使用?就诗而言,只读过余光中《乡愁》的一般文学爱好者,和迷恋西方现代主义(modernism)的晦涩派铁粉,听到上述的“最”、“圣”、“独步”、“无前无后”等评语,一定会热讽或者冷笑。至于我,以及一些余氏的知音,对陶杰“拈花微探”的颂赞,则会对着余氏诗集《紫荆赋》而拈花微笑,因为部分类似的高评,我本人早就发表过;我更欣喜于吾道不孤,原来有很多“同知”——同为知音。我阅读、评论余氏作品已逾半个世纪,主观上倾向六星级以至七星级的评价,力求客观,则只能给予五星;因为实际上无人能够真正“博览”,而且十分忧虑评论的“通货膨胀则价值贬”。

  说说余氏知音的一些经历。我留学美国时,在1970年的感恩节假期才考取驾驶执照,就“单骑”长驱一千公里,到科州丹佛市拜访当客座教授的余先生。余氏散文如《逍遥游》如《鬼雨》所散发的艺术魅力,成为我所驾小汽车的大能量。在往返的路途上,相当“老爷”的小汽车一再抛锚,最后“魂断”归途,使我只得向友人借钱乘坐“灰狗”(greyhound)巴士返回就读的学校。我这困顿的青年烦忧而无悔,因为得偿所愿。余光中1995年重回厦门的母校,写诗记事,有“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之句,1970年时他42岁,发色已在黑中点染着雪白,我与文友盘桓两三天后与他作别,正是白雪霏霏的时候。

  份属“同知”的吾友李元洛,1982年发表文章评介余光中的《乡愁》和《乡愁四韵》,成为内地尊余的“先锋”,人已届中年。1985年炎夏,“先锋”三千公里南下香港,因为该年9月余光中将离开香港返回台湾,离港前如不拜会,就后会难期:当年海峡不通,两岸成“愁”。从北京到深圳再到香港,高铁的神州远景宏图,连最富想象力的工程师也没有入梦;元洛兄乘着迢迢慢车,坐时少,站时多,日夜煎熬抵达香港,与诗人见面。欢迎和惜别就在数日间,中大的校园成为海峡两岸暨香港——余属台湾、李居大陆、我住香港——的文苑诗园。元洛兄把握时机,就在余光中离港的前夜,在我家的客厅,和他做了访问,后来写成《海阔天空夜论诗》一文。那个晚上,“星斗临窗旁听,涛声在远处奏着即兴吟成的夜曲”,伴着对谈的诗话。翌日,元洛兄和香港的友人在机场送别余氏一家。过了一两天,我陪元洛兄从香港过境到深圳,他肩膀托着一大箱包括余光中作品在内的港、台诗集文集,登上北上的长途客车。

  不管酷暑或严冬,元洛兄健力笔耕,著作源源出版;巨构《诗美学》风行两岸,《唐诗之旅》等系列更使他获得“诗文化散文”作家的令名。此外,他对余氏诗作屡屡撰文推介。元洛兄是湖南人,余光中的多次湖湘之旅,多情的“湘子”全程陪同;同行之外,“湘子”往往还在讲座中与“闽人”同讲,二人言谈风趣,出色“作秀”。余光中有诗名为《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元洛兄记述湖湘之旅,大可题为《与余光中同游湖湘名胜》。作者有如英国的包思维(JamesBoswell)记述约翰孙(SamuelJohnson)的言行,为迭出的隽语卓论“存档”。

  我编著的《火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在1979年出版,有论者说这本书为“余学”奠基。数十年来我写过长短百篇文章评论余光中作品,记叙其生活;以余光中为题材的书籍在台湾和香港出版过四五本。去年9月在北京,有一天,元洛兄、李黎明和我三人谈诗谈文谈出版,在九州出版社任职的黎明弟看到李、黄两人谈余色喜,灵机一动,建议我们合作出书述说余光中,两个人一分钟内欣然同意。此后三人分头进行撰写编辑工作,连书名在内的具体出版计划,来不及告诉诗翁,而他在12月溘然长逝。人间的时光虽然耗尽,诗文的光辉应该长留;出版计划付诸行动,“十月怀胎”,李、黄合著的书,在今年7月如宁馨儿出生,如悉心烘焙的“可颂”(croissant)面包火热出炉。我著编的评论余光中的书,《火浴的凤凰》之外,还有《璀璨的五采笔》、《壮丽:余光中论》等。从书名可看到我对余氏作品的形容,而合作新书的书名就叫《壮丽余光中》。

  余光中重视文学的艺术性,认为批评家的文章也应该有文采;其观点与钱锺书的“行文之美、立言之妙”相同。面对文学大师,元洛兄和我,都认为我们不能把文章写坏了,写丑了。新书中有我对余光中五采笔书写(诗、散文、评论、翻译、编辑作业)的评价,元洛兄呢,去年12月他所撰挽联的附记曰:“这位罕见的全能型的文学天才,其成就大略有如宋代的苏轼,其名字已经煌然镌刻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并且必将传之久远。”衡量其评语,可说也是五星级的;两个“同知”大致上同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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