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偏僻的小镇上班已经一个星期了。厂是小厂,做泡沫包装的,-我是应聘来当机修工的。当老板娘把一把老虎钳和一把螺丝刀交给我,并再三约定必须二十四小时要在厂里上班时,我一下子感到我把自己卖了,卖得廉价,如同一块烂铁。厂里机器不多,在我对各种机器稍稍有些入门后,我已能腾出些许空间来了。
小镇是一个狭小的小镇,两边是连绵的山峦,有很多山谷伸向山脉。我们厂的锅炉房后门就是山脚。钟灵葱郁的山是我排解寂寞的好去处。这一日临下班时刻了,我偷缝儿出了锅炉房,漫步在山脚下的小径上。小径已经很少有人走动,但也没有长太长的杂草,靠山墙的一边长着一些温柔的长藤。只有此刻才是自由的我自己,我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根劣质的香烟将其点燃,让身与心都到自然中去放纵一下。不觉中来到了山谷口,山谷不深,一眼能看到谷深处山墙上是秃的岩石,谷中有棵大树,郁郁葱葱,我对大树很是钟情,每到胜景处,总是流连在古树名木之下,好象它们是老人,是智者,能给人有许多启迪和怀想。进入谷中的是条人工砌成的宽宽的鹅卵石径,那棵大树就长在石径中间,几丈开外的它郁郁葱葱,枝叶茂盛。这是什么树?我从未见过。树底下的围坛上有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拎着水壶在喷水,只见她一心一意在喷灌,那么细致,如同在呵护初长的婴儿。我不忍打扰这份美丽图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立着。浇完一壶水,那姑娘抬起头来,正好迎着我的目光,好漂亮的脸庞。那姑娘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张笑脸。
我摇摇头,不觉中走向大树。大树有两围粗,树皮斑驳破落,很多地方裂开了很深的口子,是一棵我所不知的百年老树。
好多年以来,从浮华和放荡中走来,历经世事,而今上苍让我走到黄鹂芽树下。积了许久的心虑和寂寞使我一下子暗了下来。
“你是做机修的,对吧?”我一愣,点点头。手上和衣服上的油污说明我刚摸完铁块出来,但我也暗暗佩服姑娘的眼力。
我不否认也不肯定,从来应聘当机修工,我对老板娘说已有几年的机修经验,事实上除了在理论上懂一点电学原理外,我对机械一窍不通,连几号螺丝都不认得,但我已经得到老板娘的认可了,这小丫怎么这么说话呢,要是老板娘听到了,我不是成了东郭先生了么?
那姑娘掩口笑了,”在这偏僻小村上能遇上认识柳泉先生的人真难得,我请你喝茶。”
那姑娘的家就在离大树几十步外的谷底,一幢老式青砖洋房,墙上爬满了藤,有些许年代了,房子前是一个很大的院落,院落一角有一棵很大的苦丁茶,经人修剪得如同圆盖,树下是一张石桌和四只石鼓座。姑娘作个请字,让我在石凳上落坐,她自个进屋去了,桌上摆着一些书本,一本是宽宽的托福英语,几本是服装休闲杂志。英语单词许多年前已记得头昏脑胀,又有一段时间在中学教那些孺子枯燥又乏味的语法,所以现在对英文总有点敬而远之。在随手翻阅服装杂志时,那姑娘已端出两杯茶来。茶杯是洁白如玉的瓷杯,杯中泡着的是翠绿的苦丁茶嫩芽。
“我不会品茶,但我听说妙玉姑娘请人喝茶分三,六,九等。不知姑娘待我的几等的?”多年风霜沙场经历后,我已变得恬不知耻了。姑娘一呆,有些嗔道:“我只把你作那渴了的驴子或马来待。”茶是清香的茶,味有些淡淡的苦,又有些清甜。让人回味起来是苦中还是些甜,经久难以忘怀。
我真的有些感伤了。这时厂里电话催来了,我站起来端起茶一饮而尽,热热的,苦苦的一杯茶。
“抱歉,我也想听听黄鹂芽树的故事呢,谁叫我不是自由身呢!”我告辞,匆匆往厂里赶。
接下来的两天,厂里又运来新机台,忙着安装,调试。早上也早早起来,忙到晚上迟迟睡觉。忙是忙了点,累也是累点,有事忙着不空虚。劳动是锻炼,劳动也是享受。
厂里机台虽然不多,但小毛病特多,有时想出去走动走动,偏偏那机台又出错,二十四小时要守候的班!
这一日,临黄昏了,我下班匆匆洗了个澡,抓起烟盒出后门透气去。后门唯一的一条小径,就是通向黄鹂芽树山谷的小径。山谷一坡上长着一片翠竹,一坡上零星载种着水果,中间空着光光的岩石。夕阳余辉中,黄鹂芽树依然静静地耸立着,树下坐着那位姑娘在读书,我嘴中含着烟不敢擅自开口,也不知是那天白喝了那杯茶有些心虚的缘故。
那姑娘自顾读她的书,我也享受自然的这份安静,我登上围台,从树上采下一小枝条,嗅嗅,清香的,放在嘴里嚼嚼--微微的苦。
“今天有空?”姑娘终于合上书站了起来,她今天穿鹅黄的连衣裙,合着那短发,衬着那白晰的脸庞,飘逸而脱俗。
书还是那本托福英语,我靠在黄鹂芽树下信手翻了翻。姑娘很快端来一碗茶,碗是粗糙的很旧的瓷碗,小时候家里用的,也许是母亲现在还在用。那口碗里泡着的俨然是黄鹂芽树叶,我先是细细的敏了一口,甘苦,又大大的喝了一口。这时,从房子那边转出一挑柴老夫来,着青衣,弓着背,担着两捆枯柴,步履跚跚地走过来。那俨然就是家中老父,我终于情不自禁的,鼻子一酸,眼眶里满含泪水。
姑娘惊呆了,扶着我的手臂,细细地问:“很苦吗?我不是故意的。”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不苦,心里苦。想起老父在家里苦。”
等那老人担柴来到我们面前,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去,许久我们都无语。
“传说,这棵黄鹂芽树是一位姑娘栽着,那位姑娘的意中人是养蜂的,她在意中人走了第二年栽下了这棵树,并时常用树叶泡茶来喝,以慰相思的苦心,她希望心中的人儿有日能捧碗甘甜的蜂蜜来回报她。她等呀等,一直等了六百年,结果她天天端的还是那碗,喝的还是那碗苦苦的黄鹂芽茶。”
姑娘静静的诉说着,仿佛讲诉的是她自己,她依然扶着我的双臂。“我知道,那姑娘知道那心上人在外面经风耐雨,心中也是凄苦无比,她喝黄鹂芽茶是以心比心,誓同甘苦罢。”
继而我知道姑娘姓王,叫羽朵,父母不在了,这是她伯父的老家,伯父迁居在大洋彼岸了。
第二天,忙忙的一天,临下班了,送料的管子又堵住了,好不容易疏通了,却早已过了晚饭时间,虽然劳累了一天,心中还是记挂着那棵黄鹂芽树,本不想出去了,却终于迈步走了出去。
大树依然在风中摇曳,树下没有人我扶着树转了几圈,异样的失落,掏出劣质纸烟吸上,颓丧地坐在树下的石块上。
“喂,我在这里,快上来!”顺声望去,王姑娘在山坡上坐着,我丢了烟,快步爬上坡去,王姑娘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只压坏的小竹蓝,竹篮里放着半蓝杨梅。
我蹲下去扶着她,她右手臂上有一道鲜红的划痕,“脚上伤了在哪里”我一边抚着她臂上的划痕一边问,王姑娘艰难地伸着右脚,右脚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
我又心疼地轻轻地帮她揉脚,她脸上参出细细的汗珠,她真的摔疼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委屈的扭过头去,我扶起她,她痛的琐了一下眉头,试着走两步,痛的她快哭了。“我抱你下去吧?”她不置可否,我抱起她,她顺手拎起小篮子,坡不算陡,但抱着人往下走也着实不易,我探着脚,一步一步往下挪,忽地,脚下一滑,我自个坐在地上。羽朵整个人摔在我怀里,软软的,热热的身上传来微微的女儿香,我就这样抱着她,凝视她。
“那也是宿命,我就在这坡上喂狼。你愿意吗?”她声音低得就像蚊子在叫。我已是沦落到将自己贱卖的地步,我已走到上苍安排的黄鹂芽树下,我有什么资格说愿意不愿意。我只有沉默,王左臂绕着我的脖子,右手翻着我衬衣上的“DVD”标志取笑,“穿DVD修机器,好气派。”千般往事游上心头,我失神了,又击中我心中痛处。
“会有一碗蜜汁的。”王将头轻轻地靠在我胸前,我轻轻的抚着她的脸,抚她的细细的眉毛,抚她小巧的鼻子,抚她湿润的嘴唇。月亮悄悄地上来了,我们坐在黄鹂芽树顶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把王抱回家的,怎么帮她上的药,怎么回的厂里,迷迷糊糊的我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照例抽空去看一下黄鹂芽树,看一下王,在她家里,我同她一起温习英文,我们没有聊妙玉黛玉,没有聊柳泉先生,也没有谈及黄鹂芽树,只是每次临别我都央她给我泡一碗黄鹂芽茶,王每次必亲自喂我,我感觉那黄鹂芽茶的苦味越来越重,以至我后来常常喝出了泪水,王每次都认真地看着我喝,她没有半点抑郁和不快。终于有一天,我在石桌上看到了快件寄来的签证和飞机票。票上的日期是七月十六日。我当作没看到,我们之间也从不提及。在我心底却计算着日期:14天。这一日,王故作轻松,说:“今天不读这绕舌的洋文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还是读几句吧。”“就差一两句到那里也不至于就饿死了,去玩吧。”我们相携来到田野里。田野里,稻田里已插满了秧,茭白也有人高,西瓜地里瓜藤铺满了垄,我们挑可两人合步的田藤行走,双双行走在寂寂无人的田野中,也算是一道风景了。
我摇摇头,我已有半年多未回家了,我不想这么落破的回家,更不想带着沮丧的神情回去。
王露出甜甜的笑,轻轻地唱了起来,唱到动情处,紧紧地挽着我的腰。我却早以热泪盈眶了,上苍待我是何等的恩厚,在当我人生路已到黄鹂芽树下时,仍安排了美丽的际遇给我,上苍又何等会开我的玩笑,在我穷途末路之际仍酿给我一杯浓浓的黄鹂芽茶给我。王没有劝解我,她象野地里的云雀,欢蹦乱跳。我不忍拂她的意,携她走过一条条田塍,跨过一条条小沟,我知道,我们每多走一步,就象在黄鹂芽茶了多加一片叶子,汤的味儿越浓,越苦。
王对田里的蔬菜瓜果很有兴味,缠着我问这,问那。我支了一句:“你又不它们”。她回了一句“明天我就种它们。”
第二天,王果然买来许多秧。还象模象样的空地上挖起了垄,种了起来。我去了,还支使我浇水,施肥一快干,我不忍心在分别的日子里扫她的兴,细致地帮她的忙,两三天工夫。一片长满野草的地块被她整理成平平的地茬,地茬上种满了各种蔬菜,还种了西瓜和香瓜。她兴奋地给我介绍了什么菜什么时候好采摘了,末了,说:我知道你喜欢吃水果,特意种了晚熟西瓜,等市场上没有瓜卖了,我们在月夜分享我们的极品西瓜。”那神情没有一点做作,我好感动,尽管这将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知道王在圆我一个温馨家庭的梦。我托起王那洁白细长的小手,这双本来搞服装设计的小手,手掌上已被锄把磨的通红,我抓起她的双手放在脸上摩挲,喃喃道,“只要这不是梦,有这样日子的一天,我已足够,我愿为这一天,喝六百年的黄鹂芽茶。”王露也动情了,抱着我,把脸贴在我胸前,轻轻的告诉我,“我不会让你喝太多的黄鹂芽茶,我会让你喝一辈子的蜜。”
美丽的日子是以分秒计算着过的,转眼已到了七月十五日,我没有开口问王何时动身,王已没有提及。七月十六九时上海的班机,今天下午应该动身吧,我想。我向厂领导请了事假,早早的来到黄鹂芽树下,王在清理卫生,见我来了,丢了一句:“今天不上班?”“我来给你送行。”;还早呢,你下班以后过来吧,来这里吃饭。”我怔怔的。有些狐疑,但她却没有马上要出门的样子,我呆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回去上班吧,我不会不辞而别,晚六点钟过来吃饭。”我无奈地回去,一整日晃晃惚惚,干事丢三落四,丢了几个魂似的。
五点一过,我再也熬不住了匆匆的往黄鹂芽树下赶,王在烧菜,我紧紧地随在她身边,看她做每一个动作。菜烧了一个又一个,我随着王到井台到里间,到灶台,端菜上来,如同她的影子一般。菜终于烧完了,王解下围裙,她今天穿一袭粉红色连衣裙。衬得她艳如桃花,她拿过泡茶的两个青瓷碗,在碗里倒满了红红的杨梅酒,端起碗来向我敬,我喝了一大口,好甜,微微有些酒气,继而就一饮而尽,王看着我喝完年,然后自己喝了一口。
“你愿不愿意在这黄鹂芽树下等候?”她旧话重提。“不愿意。”“你好狠心,好无情。”王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我走过桌去,扶她坐在我膝上,替她拭泪,“今晚不流泪,好么?”“今晚我做你的新娘好么?”王轻清的问我。我紧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胸前,终于无奈的摇摇头。“你不愿娶我?”我又使劲的摇了摇头。王轻轻的抚着我的头发,轻轻的说,“我知道你是重感情的人,我也说过要给你蜜糖喝的,一生一世。”
静寂了良久,她脱身下来走进里间拿出一个大信封给我,我愣在那里,孤疑地看着她,“给你,给你的礼物。”我撕开信封,信封里抖落出来的是被绞碎的签证和机票,我呆住了,望着王看,只见她深情的注视着我,我将碎片撒向天空,激情抱起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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