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近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很了不起,出了鲁迅、周作人、茅盾,出了郁达夫、夏衍、戴望舒、徐志摩……近年又出个木心先生。扬州人朱自清原籍也是绍兴。
读来的印象,朱自清先生好脾气出了名,是个平和的人,他取字“佩弦”,意思要像弓弦那样将自己绷紧。朱自清给人的感觉是自我要求高,偶尔有呆气。有文章曾说女儿给朱自清送衣服,他还对女儿说谢谢。吴组缃曾说过一件事,有位学生电话打到朱家,说有几本书要看但找不到,让朱自清速去图书馆帮找找。学生差遣系主任犹如使唤老妈子,实在太没规矩,也怪朱先生平常脾气太好了,好到学生不把他放在眼里。
以前没少读朱自清,将其散文当典范,现在读他的东西,看出一些瑕疵,问题不大,气息还是好的,生活的味道、生活的态度还是好的。近来读书,有个体会,要说好散文,不能一味从散文家中去找。散文家写作,容易成型,便有了匠气。即便一个人篇篇都是好文章,也会因笔调不变而显得无趣。譬如朱自清。
很长时间,朱自清差不多成了散文的代名词。随便找个人,说一个普通散文家的名字给他听,十有八九不知道,朱自清不同,他的名字在今天几乎家喻户晓。
朱自清生于江苏东海,原名自华,号秋实,投考北大改名自清。1920年北大哲学系毕业,参加五四运动,教中学教了五六年,1925年任清华中文系教授,做过系主任。1931年留学英伦,漫游欧陆,次年回国,回清华。抗战爆发随校南迁,任西南联大教授,胜利后回北平清华,1948年病逝。当年读书的时候,教材上就选了不少朱自清的文章。朱自清的成就究竟有多大?通常听到的是,散文写得好,这种说法显然太民间,朱自清不至于这么简单的。
朱自清做人认真,写文章也认真,唐宋人的典雅多了一点,魏晋明清风流偏淡,中规中矩。有志写文章的人读读他的作品,行文章法历历在目,不像阅读鲁迅、周作人那般神龙见首不见尾。董桥写过一个情节,蛮有意思:
英国友人戴立克试过英译朱自清几篇散文,译完一读显得单薄,远远不如原文流利。他不服气,改用稍微古奥的英文重译,好多了:“那是说,朱先生外圆内方,文字尽管浅白,心思却很深沉,译笔只好朝深处经营。”
朱自清的很多文章,譬如《背影》《祭亡妇》,读来自有一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有个阶段,朱自清差不多成了民国散文的代言人。很多文章被选入学生课本,喧嚣一时,论者纷纭。这些文章都是朱自清早期之作,辞章华丽,清澈得很。朱自清长在扬州,下笔成文不乏水乡灵气,早期文章,差不多都是描绘感官美的,譬如《匆匆》《春》《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触笔都是由物入心的变化与感受。《荷塘月色》中有一段可以论证: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朱自清善用女性意象,这段文字中就有“舞女的裙”、“出浴的美人”,洋溢着香草美人的气息,创造出纯洁感性的意境。在另一名篇《绿》中,结尾更深情地写道:“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朱自清与徐志摩一样,字里行间总有柔美气息。只是徐志摩的柔美有西方建筑味道,朱自清的柔美里倒是中式园林的婉约与含蓄。
朱自清的含蓄在他早期散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写月光泻下来,雾浮起在水面上的,梦也是笼着轻纱,极尽风流。即便写心情也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有点到为止的泄露,还有“热闹的是他们,而我什么也没有”,含蓄地排遣郁闷。
陶渊明做彭泽县令时,送给儿子一名长工,并附一封简短家书:“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这回写朱自清,脑海中不禁想起这则典故。朱自清和陶渊明一样,我读朱先生的文章,明显能体会他善良、体贴、关心平民的一面。
朱自清早年日记里有条很有意思的记载:一个他很不喜欢的人向他借钱,他借给他之后,在日记中骂那人是“下流坯”。按照一般分析,不喜欢他,不借就是了,可朱自清不愿如此,借了又不甘心,于是转而向日记发牢骚。这种似乎有悖常理的做法非常典型地代表了朱自清的性格。他后来成为知名学者后也是如此,经常有学生请他讲演,并且题目都给拟好了,朱自清不高兴,但几乎每次还是去了。朱自清先生是个人道主义者。
1948年2月,时在病中的朱自清看到吴景超夫人龚业雅的一篇散文《老境》,其中的萧瑟况味触动他写下了一首七律:
诗中的衰飒之气,稍有旧学修养的人不难体味,当时传抄到俞平伯、叶圣陶那里,大家都为之“不怡”。朱自清在日记里曾注明“关键在第五句”。第五句是“室人相敬水同味”,夫妻相敬如宾不奇怪,淡漠如水怕不是一种正常状态。朱先生日记里时有透露,有一条则说“与竹及两个孩子共进早餐,我为食物冷而不满,竹生气并叮叮当当地摔家什。为此不快,也很伤心”。这是1947年4月17日所记,“竹”是妻子陈竹隐,她脾气不好,常常不记得朱自清十二指肠严重溃疡不能吃冷食。
朱自清的儿子曾说,父亲四十多岁以后脾气有些暴躁,小孩子都不敢惹他。一天饭后,有一位宁太太来找陈竹隐,朱自清在看报,陈竹隐不领她去卧室却在他面前接待她,两人大谈物价飞涨,吵得他看不进报纸,“恼怒之余,我故意怠慢客人。妻去书房取香皂,我继续看报,不同客人谈话。待客不好,咎实在我。不过我未对妻说,因为她不知道。”这幕冷战情景在寻常人家的客厅随时上演,谁说不正是人之常情?
朱自清五十一岁死于严重的胃溃疡,有个人写文章说:“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重病是真的,拒领面粉也是真的,是气节,说朱先生穷得饿死,太简单了,这里另有故事。
国共内战时,物价飞涨,大米白面贵得惊人。为了照顾这些大学教授的生活不受影响,给他们配发了一个特供证,价钱要比市价低很多。吴晗组织北大清华教授签名抵制内战等民主活动,朱自清积极参加。这回吴晗又组织了一个抵制特供制度,到了朱家,这时,朱自清胃病已经很严重了,身体虚弱,只能吃些细粮,一吃粗粮就吐。吴晗来了,还没说完来意,朱就签了字,让孩子马上把那个特供证取出来,交出去了。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胃溃疡这种病对饮食讲究多,稍不注意,就会呕吐,使胃大受折磨。朱自清日记也证明了这一点。翻开他1948年日记,我们没有看到他为食物短缺而苦的记载,相反,多的倒是下面一些文字:“饮藕粉少许,立即呕吐”。“饮牛乳,但甚痛苦”。“晚食过多”。“食欲佳,终因病患而克制”。“吃得太饱”。拒绝了特供,不能吃粗粮,没有细粮后,朱自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直到饿死。
当年吴晗找了很多人参加他的签名活动,有些人家根本不让进门,说家里有孩子,不能参加。最后参加签字的大约有一百多人,只有朱自清饿死了,其他人因为能吃粗粮,活了下来。
叶兆言有一篇写朱自清的文章,题目叫《狷者朱自清》。《国语·晋语二》:“小心狷介,不敢行也。”狷是说性情正直,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国家多难,文士清寒,古今常事。遗体装殓,朱夫人找不到一件没有补过的衣服,学生们失声悲哭。此事至今听来,仍觉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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