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还在写诗。在等待了五年之后,席慕蓉的第7本诗集《以诗之名》日前在大陆和台湾同时出版,算上之前出版的散文集《白垩纪》,席慕蓉一直在写。昨天,席慕蓉在参加上海作协“书城茶座”间隙,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
有着蒙古族血统的席慕蓉,这几年一直在内蒙古草原游走,寻找故乡,寻找那些湮灭的祖先历史。也是在这几年,她的先生海北过世,曾经那些草原故事能说给老父听,说给丈夫听,现在只能默念。所以《以诗之名》里,故土变貌和恩爱逝去交错其中,而谈到先生时,席慕蓉还是忍不住落泪。她把故土和亡夫,都写在了这本《以诗之名》里了。
东方早报(微博):这些年,你一直回大陆,回内蒙古草原。现在一年回来几次?
席慕蓉:一次到四次,今年我已经回了两次。今年7月的时候我上祁连山,祁连山那边是尧熬尔蒙古,也就是裕固族人的故乡,他们一直是在祁连山北麓生活。我去了海拔2500米的“夏日塔拉”,就是金色草原的意思,那边又有雪山,美丽得不得了的地方。可是我到了一片草地,就看到那儿站了三个大男人,一动也不动,我原以为他们只是站在那边看草原,走近才发现他们之所以不动,是因为在他们前面就是铁丝网,隔着的是另外一家的草地,他们不能过去。在那块草原上,我们最后一位可汗——林丹汗1634年驾崩在那里。在汉人的历史里面,元朝只有不到100年,其实,从1206年到1634年间,我们一共有35位可汗,我们并没有亡。但在整个明朝历史中,我们已经消失了。
我想说的是,历史是以一个民族为本位在写的,我不反对任何一个民族以自己本位来写。我受的是汉民族文化教育,但我作为一个蒙古人就要找自己的历史。我并不怨恨任何人,因为他们没有错。正因为如此,我找到蒙古历史中好几位英雄,他们很吸引我,我要写,所以有了《英雄噶尔丹》、《英雄哲别》和《锁儿罕·失剌》三首诗。
东方早报:所以当你的老读者读到这三首非常雄性的诗歌之后,他们会有些陌生,很多人依然停留在写《七里香》时候的你。
席慕蓉:我懂你的意思。但在创作上,我现在想要走一条新的路。我觉得诗是跟着人长的,或者说人也可以跟着诗一起成长。如果你的生命里遇见这么重大的事件,比如对我而言,1989年第一次回到内蒙古草原亲眼见到我父母的故乡,那我当然要写那片原乡。于是,我用22年时间去行走,我个人也从内蒙古行走中改变了,也就是“诗教我的事”。我写我的民族,我的原乡的故事,少数人会觉得意外,但我觉得大部分的人都能够了解我,他们可能知道我这20年到底在做什么。
我能很明显地感到,我的读者变成了我的朋友,他们翻开诗就是想知道你最近的感觉,你最近在干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读者跟我的个性都蛮像,我们本身都比较怕羞,觉得不太被了解。
东方早报:你从1980年代就被介绍到大陆来,可以说是最早进入大陆读者视野的台湾作家和诗人,而30年来,你的读者还在那里,你跟读者的关系非常微妙。
席慕蓉: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好诗人,我觉得我写的不怎么样,但我很幸运,我有两代读者,而且读者的生命跟我相合,我能被读者理解、喜欢,这让我很温暖。有人说我很重视读者,但我写诗的时候是只写我,不会揣摩读者喜欢什么。我与读者之间有一条缝,这个缝跟刀片一样细,但我从来没有跨过这个缝去取悦他们。所以我现在慢慢开始写蒙古英雄史诗,如果我以前的读者不喜欢这样的诗,还是留恋几十年前的席慕蓉,那我就同意他依然去读以前的,但我已经不行了,我回不到过去了。
东方早报:你这本新诗集《以诗之名》其实有两个主题,一个是纪念逝去的先生,一个是变貌的故土,两者交叉在一起,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是对时间、历史逝去的感慨,是否如此?
席慕蓉:确实如此,但我没有故意编排。从我第一本诗集《七里香》到现在一共7本诗集了,我在第四本诗集的序里曾写到,我不了解诗是什么,后来我发现,诗就是你自己,不可能是别人。所以到了《以诗之名》,写我的原乡,写我的先生,都是因为我的生命走到这里,它就是这样了。我到了这个年纪,此刻,就自然呈现了。我年轻时,因为寂寞开始写诗,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诗到底是什么,但它教会了我很多。
东方早报:你是台湾的蒙古族人,台湾汉人常常称自己是外省人,那他们怎么看待你的民族身份,尤其是你很自豪的你的蒙古族血统。
席慕蓉:是那里的游牧文化吸引我。在台湾,我有一个朋友直接说我好诡异,人家回老家,最多回两三次就够了,像我20多年还一天到晚回去。那里的土地、族群、文化吸引我。当然,因为我的民族身份,我跟那里的人,跟那块土地有天然的亲近,但本质上并不是因为我特别强烈的民族意识。恰恰相反,我现在不太说自己是蒙古族人。
藏在我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火种。从前因为那个原乡对我来讲非常模糊,我说不清楚。但是现在我自己踏到那个原乡的土地上以后,那个东西就把我整个烧起来了,我不想扑灭这个火,我让它这边烧着。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幸运,我还能够见到原乡,那片草原。因为像我的上一代,我的父母,再也回不来了。我第一次回到内蒙古草原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2年,父亲还健在,有9年时间,我经常跑到父亲那里,告诉他家乡的事情。他不敢回来,因为他说他要留住梦中的梦土,他见过那么美丽的故乡。所以我就替他见。那9年是我的黄金岁月,因为我小时候一直希望父亲爱我,我在家里5个孩子中排行第三,我不像妹妹那样娇小可爱,不像姐姐那样功课好,所以那个时候渴望父母多给我一点爱。直到那9年,我跟父亲的关系不一样了。
席慕蓉:他去世后的头一两年,我害怕遇到那种很久不见的朋友,因为他们会问我先生好不好。那我就完了,我没有办法回答。以前我从家乡旅行回到家,我会跟他讲中间的故事,但是他不在了,可我还是忘了他已经不在了,还想对他说。可是,时间很厉害,我本来以为这些诗我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因为没有办法写的,但还是写了。我慢慢在日记本上写了,至于以后要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时间会帮忙。我们不说这个内容了,没有办法。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