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封是季羡林散文的铁杆读者。读着读着就有了发现,季羡林是修辞比喻的高手。他不计其数的比喻句,他美轮美奂的比喻段落,活跃于他洋洋洒洒的散文里。我把他的比喻略加对照,就看得见,品得出季羡林使用比喻的习惯方法和特征。季羡林散文的比喻仿佛是无边无际的百花园,其每一枝花,每一棵草,都带给读者或多或少的阅读享受,情绪享受,或者是或多或少的哲理性的启迪。
季羡林的比喻常常是一个成语,一个短语,为数不多的几个字,但极为形象生动。比如,他说,1936年到德国的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和巴利文的突出感受,“我简直是如鱼得水”。他信手拈来一个如鱼得水,盛赞哥廷根大学是适宜自己读书的良好环境,环境适宜他留学,他果然学有大成。他在描述上世纪三十年代与乔冠华进一家哥廷根中餐馆时,中国人在餐馆就餐时的各种声音,他也用了比喻。他比喻是“汇成了一个大合奏,其势如暴风骤雨,迎面扑来。”这个“暴风骤雨”成语用得再恰当不过了。大合奏、暴风骤雨在修辞比喻上被称为“喻体”,季羡林要说的“本体”是什么呢?是“声音”:他这样描述声音:“我同乔冠华曾到中国饭馆去吃过几次饭。一进门,高声说话的声音,吸溜呼噜喝汤的声音,吃饭吧唧嘴的声音,碗筷碰盘子的声音”,季羡林把四种声音的汇聚,比喻成了舞台上所不可能有的“大合奏”,是杂乱无章的“暴风骤雨”。季羡林和乔冠华极其讨厌这个饮食环境的超级噪音,但是,哥廷根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爱安静吗?别无去处!这是他们无可奈何的选择。
上世纪八十年代,季羡林游玩“富春江边,瑶琳仙境”。这篇游记里的比喻在层次上绝对分明,在表达上参差错落。季羡林用的喻词是“仿佛”,先后用了四个“仿佛”。请看他的原文:“我的眼睛仿佛得到了天眼通的神力,穿透了巍峨的高山,看到富春江上”;“我的耳朵仿佛得到了天耳通的神力,听到富春江上......”;“我自己现在仿佛不是坐在车上,而是坐在船上”;“我仿佛化成了另外一个自我了。”季羡林这样的比喻段落,其文字体量大约在二百四五十字,属于古今散文中修辞比喻的大块头,实属罕见。其中的天眼通、天耳通,是佛教用语,指的是眼和耳朵的能力超乎寻常,几乎有了无所不达的神力。季羡林的这段文字是在极力赞美自己在富春江的美好感受。既是他的美感,又把这份美感传递给了读者。
季羡林散文里不止一次地应用排比句式的比喻。以《两行写在泥土上的字》一文为例,他写道“绿是生命的颜色,绿是青春的颜色,绿是希望的颜色,绿是活力的颜色。”这个排比句式的修辞比喻,是发生在季羡林家门口的一个奇特故事。1998年夏末初秋,北京大学1998级的日语专业的新生,在他家门外的荷塘边的泥土地上,用树枝写了一行字“季老好98级日语”。在季羡林家临窗玉兰花前的泥土地上写了另一行字“来访98级日语”。季羡林走出家门时发现了,他的发现是从“我一时懵然”到“我恍然大悟”。随之,八十七岁的季羡林悟出:“这一群(我不知道准确数字)从未谋面的十七八九岁男女大孩子们,先到我家来,带给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这一番深情厚谊。但他们恐怕是怕打扰我,便想出了这一个惊人的匪夷所思的办法,用树枝把他们的深情写在了泥土地上。他们估计我会看到的,便悄然离开了我的家。”这里,季羡林的绿色是把98级日语新生,一伙男女大孩子们比作为绿色。季羡林从少年到老年一直是个极有故事的人。日语新生如果称呼季羡林该是“太爷爷”了。太爷爷有下面的文字记述那时那刻的感受:“我果然看到他们留下的字了。我现在已经望九之年,我走过的桥比这一帮大孩子走过的路还要长,我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面还要多,自谓已经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然而,今天,看到这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我却真正动了感情,眼泪一下子涌出了泪眶,双双落在了泥土地上。”
季羡林在这篇文章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用了比喻写法,他一定是流着热泪写这篇文章的。
我以为季羡林的散文一直行走在质朴却也典雅的路上,真诚却也灵巧的路上,豁亮却也深远的路上。季羡林散文中修辞比喻的艺术效果直戳读者的心灵,令读者的心湖四下里激起不计其数的浪花,那浪花是带着生命和情感的,那浪花是季羡林的心连着读者的心。
季羡林流露过自己喜爱和坚持写散文的秘诀。他说“我之所以五六十年来舞笔弄墨不辍,至今将过耄耋之年,仍旧不能放下笔,全出于董老师之赐,我毕生难忘。”董老师,董秋芳是也,她是季羡林1929年读山东省立高中的国文老师。董秋芳是翻译家,是鲁迅先生的好友。这个秘诀告诉读者,若想写好散文,要有高师,还要舞笔弄墨不辍。季羡林(1911-2009)是北京大学教授,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的初中语文课本,第一次读到季羡林的《夹竹桃》。《夹竹桃》是季羡林散文风格的代表作之一。我万幸!岁月和人生赐爱给我高师:季羡林和季羡林的散文。季羡林的不同时期的散文以及2015年四册合成一套的散文集,是我的珍爱。于季羡林教授,我有着心存不尽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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