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台北的风流人物,他通晓中国文化,也懂西方历史;他写得一手好书法,英文法文也不差;他可以鉴赏国画,也能画出油画;他能讲圣经故事,也能聊佛法公案最后,他还可以把其中有意思的精华写成文字,跟读者分享。他就是蒋勋。
台湾著名散文家张晓风说,“蒋勋善于把低眉垂睫的美唤醒,让我们看见精灿灼人的明眸。善于把沉哑喑灭的美唤醒,让我们听到恍如莺啼翠柳的华丽歌声。”这就是蒋勋的散文,篇篇佳作,包罗万象。
从1984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至今,他创作已有30余年。30多年来,蒋勋先生笔耕不辍,他从中华文化之美,写到西方艺术之美;在巴黎作画,在淡水河边禅思;描摹京都的钟声,也眷恋台湾的群山,从未停止过将生活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付诸笔端。而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新近推出的《蒋勋散文》,贯穿了蒋勋整个创作生涯,将其中最真挚、最温柔、最私密,也最经典的文章,整理结集。书中收录了除《孤独六讲》《生活十讲》《品味四讲》之外的经典散文,大部分之前都没有出过简体中文版。全书分了十一辑编排,每一辑都有独特的主题,装帧也特别精美,配图多为印象派画作,跟文章的意象浑然一体。
书中有一篇是“无关岁月”,这篇是回忆蒋勋儿时过新年时的场景,在这年关将至的时候,读来令人感动。虽然当下年轻一辈未曾经历过那个年代清贫的生活,但里面那一段段对传统新年习俗的回忆,对亲人的怀念,都会让人想起自己童年时的春节。
对孩子而言,春节总是有着深重的意义的,“在岁月的关口,明知道这关口什么也守不住,却因为这虚设的关口,仿佛也可以驻足流连片刻”,这段话让人唏嘘不已,我们对旧年的不舍,对新年的祈愿,不正是在岁月的关口流连驻足么?“无关岁月”中蕴含着一种深情,这种深情贯穿了整本书,这是一种对世界、对历史、对文化、对一切众生的深情,是用广阔宽厚、悲天悯人的胸怀,来沉吟生命旅途中的歌哭笑泪。蒋勋的沉吟是孤独者的沉吟,但是并不寂寥,他的叙写是无限趋近于生命内境的叙写,但是毫不晦暗。这种澄明透彻让我们不断的审视自我,去轻轻拨动自己心灵最深处的琴弦。
蒋勋的散文,除却美学与艺术论集外,其他的并不能以主题来简单划分,他对生命与死亡、现实与虚幻、过去与未来,都有着独到见解,这部《蒋勋散文》所选篇目亦是如此,这些文章绝不能简单地以“哲理散文”或“生活小品”来分类,按他本人在序中所说,“更贴近人的肺腑之言”。
书中既有讲文化之美的篇章,也有记录自己人生旅途中的风景与岁月。在名篇《出走》中,他写了辞去工作,回巴黎租房子画油画的经过。他说,自己在固定而重复的生活中,感觉到了太大的寂寞。不再对新事物有好奇,不再有梦想,不再愿意试探自己潜在的各种可能。他不愿这样度过往后的人生。于是他穿着牛仔裤来到了巴黎。选择巴黎,因为那里有他25岁没有做完的梦。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很容易淡忘的,但他庆幸,自己没有忘。
他在巴黎租的画室,是当年法国贵族的马房,原来拴马,现在供人画画。他说这马房“高大明亮”,在这里抓紧一切时间创作,与悠闲适意的法国节奏格格不入。但他知道,这是在找回遗失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的自己,找回25岁未曾做完的梦,找得很急,仿佛再不去找是很大的遗憾。
读他的美文,能让人有勇气从自己熟悉的环境出走,从日复一日没有挑战的生活出走,从别人给你定型的角色出走,走向陌生,也走向更广阔的新的自我,为自己的幸福活着。
作为张晓风口中仿佛从《世说新语》中走出来的精彩人物,蒋勋熟谙文学、戏剧、哲学、史学、书法、绘画等各派文艺,他是:画家、散文家、诗人、小说家、影剧音乐舞蹈的评论家、美学学者。
各式各样的“美”,对他的浸润涵养是深厚的。《蒋勋散文》中有数篇蒋勋对美的释解之作,既专业,又“温柔”,绝没写成官样论文,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春风化雨般将古典文化之美传递给读者。席慕蓉说:“蒋勋是我们这个时代踏入艺术门槛的最佳引路人。他为我们开启的,不只是心中的一扇窗,更是文化与历史长河上所有的悲喜真相。时光终将流逝,然而美的记忆会长存。”
蒋勋对事物的敏锐观察和体察,让他能探知到有温度的美。如书中《屋漏痕》一篇,从墙上的一块水渍,引出中国书法绘画都常提到“屋漏痕”的笔触,从而将中国书法、水墨画的美缓缓道来,“水墨,水无形,墨有色,有色在无形中消融,无形日积月累,叠积了岁月与年代,竟成纸上一片永久的渍痕。”文中不仅梳理了历代名师对这种技法的掌握,还将水墨的意境与人的心境结合起来,带着我们从蜿蜒的书画痕迹中了悟到人生更阔远的意蕴。“屋漏痕”暗喻着中国美学追求的意境,古老的中国文化,在蒋勋的笔下醒转、鲜活起来。
蒋勋的文字,寂静温柔,却也有着充沛的生命力。《蒋勋散文》一书中最受读者喜爱的,要数《春莺啭》一篇了。蒋勋的文字仿佛有声音、有色彩,将古乐曲《春莺啭》的亮烈美音,与盛唐之春的明媚繁华,奇异地揉和在一起,读者能从字里行间,听到春光、繁花、鸟的啼啭交织连梭成的声音。因此,读蒋勋,能潜移默化地得到艺术的启蒙、人生的顿悟,或心境的平和。在细碎的日常生活中得到知识和安宁,便对得起流淌的光阴。
写诗、作画的蒋勋,认为散文才是文学的基础和正脉,那不仅是文学技巧的展现,更是在情怀、气度上的典范。他以包容的气度、关爱的情怀,来看待世间万物。对于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也会因萍水相逢之缘,而真心地道一声珍重。然而于匆匆岁月,于漫漫人生,只这短短的一句珍重,便已足够。
对散文和人世无尽的敬重和珍惜,让蒋勋能写出像《萍水相逢》《石头记》《无关岁月》这样令人咀嚼不尽的好散文。不管是写景、记事还是抒情、怀人,全是以广博无私的热情和爱心为动力,写出了对生活和生命的爱恋与期盼。
一本《蒋勋散文》,读尽“台北之子”三十年雍雅岁月,看见生命的不同修行,在文学艺术里照见生命的不同可能,与一切有情众生,领会人生中的舍得与难舍
时间其实是一条永不停止的长河,无法从其中分割出一个截然的段落。我们把时间划分成日、月、年,是从自然借来某一种现象,以地球、月球、太阳或季节的循环来假设时间的段落。时间,也便俨然似乎有了起点和终点,有了行进和栖止,有了盛旺和凋零,可以供人感怀伤逝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在岁月的关口,明知道这关口什么也守不住,却因为这虚设的关口,仿佛也可以驻足流连片刻,可以掩了门关,任他外面急景凋年,我自与岁月无关啊!
在父母的观念中,过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九五一年许,我们从大陆迁台,不仅保留了故乡过年的仪节规矩,也同时增加了不少本地新的习俗,我孩童时代的过年便显得异常热闹忙碌。
母亲对于北方过年的讲究十分坚持。一进腊月,各种腌腊风干的食物,便用炒过的花椒盐细细抹过,浸泡了酱油,用红绳穿挂了,一一吊晒在墙头竹竿上。
用土坛封存发酵的豆腐乳、泡菜、糯米酒酿,一缸一瓮静静置于屋檐角落。我时时要走近去,把耳朵俯贴在坛面上,仿佛可以听到那平静厚实的稳重大缸下酝酿着美丽动人的声音。
碾磨糯米的石磨现在是不常见到了。那从石磨下汩汩流出的白色米浆,被盛放在洗净的面粉袋中,扎成饱满厚实胖鼓鼓的样子,每每逗引孩子们禁不住去戳弄它们。水分被挤压以后凝结的白色的米糕,放在大蒸笼里,底下加上彻夜不熄的炽旺的大火,那香甜的气味,混杂着炭火的烟气便日夜弥漫我们的巷弄。放假无事的孩童,在各处忙碌的大人脚边钻窜着,驱之不去。连那因为蒸年糕而时常引发的火警,消防车当当赶来的急迫和匆促,也变成心中不可解说的紧张与兴奋。
早年台湾普遍经济状况并不富裕的情况下,过年的确是一种兴奋的刺激,给贫困单调的生活平添了一个高潮。
在忙碌与兴奋中,也夹杂着许多不可解的禁忌。孩子们一再被提醒着不准说不吉祥的话。禁忌到了连同音字或一切可能的联想也被禁止着。单方面地禁止孩子,便不生什么实际的效果,母亲就干脆用红纸写了几张“童言无忌”,四处张贴在我们所到之处。
母亲也十分忌讳在腊月间打破器物,如果不慎失手打碎了盘碗,必要说一句:“岁岁(碎碎)平安。”
这些小时候不十分懂,大了以后有一点厌烦的琐细的行为,现今回想起来是有不同滋味的。
远离故土的父母亲,在异地暂时安顿好简陋的居处,稍稍歇息了久经战乱的恐惧不安,稍稍减低了一点离散、饥饿、流亡的阴影,他们对于过年的慎重,他们许多看来迷信的禁忌,他们对食物刻意丰盛的储备,今天看来,似乎都隐含着不可言说的辛酸与悲哀。
我孩童时的过年,便对我有着这样深重的意义,而特别不能忘怀的自然是过年的高潮除夕之夜了。除夕当天,母亲要蒸好几百个馒头。数量多到过年以后一两个月,我们便重复吃着一再蒸过的除夕的馒头。而据母亲说,我们离开故乡的时候,便是家乡的邻里们汇聚了上百个馒头与白煮鸡蛋,送我们一家上路的。
馒头蒸好,打开笼盖的一刻,母亲特别紧张,她的慎重的表情也往往使顽皮的我们安静下来,仿佛知道这一刻寄托着她的感谢、怀念,她对幸福圆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祝愿。
我当时的工作便是拿一枝筷子,蘸了调好的红颜色,在每一个又胖又圆冒着热气的馒头正中央点一个鲜丽的红点。
在母亲忙着准备年夜饭的时候,父亲便裁了红纸,研了墨,用十分工整的字体在上面写一行小字:“历代本门祖宗神位”。
父亲把这字条高高贴在白墙上,下面用新买的脚踏缝衣机做桌案,铺了红布,置放了几盘果点,两台蜡烛,因为连香炉也没有,便用旧香烟罐装了米,上面覆了红纸,端端正正插了三炷香。香烟缭绕,我们都曾经依序跪在小竹凳上,向这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宗族的祖先神祠叩了头。
在人们的心中,如果还存在着对生命的慎重,对天地的感谢,对万物的敬爱与珍惜,便一定存在着这香烟缭绕的桌案吧。虽然简陋到不能再简陋,在我的记忆中,却如同华贵庄严的神庥俎豆,有我对生命的慎重,有我对此身所有一切的敬与爱,使我此后永远懂得珍惜,也懂得感谢。
我喜欢中国人的除夕。年事增长,再到除夕,仿佛又回到了那领压岁钱的欢欣。我至今仍喜欢“压岁钱”这三个字,那样粗鄙直接,却说尽了对岁月的惶恐、珍重,和一点点的撒赖与贿赂。而这些,封存在簇新的红纸袋中,递传到孩童子侄们的手上,那抽象无情的时间也仿佛有了可以寄托的身份,有许多期许,有许多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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