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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奈良一带,看古寺几乎可以变成一种全力以赴的职业,早上看,中午看,黄昏看,晚上则翻查资料并乖乖睡觉,以便足精神第二天再看……我有点怕自己被古典的美宠坏了,我怕自己因为看惯了沉黯的大柱,庄严的飞檐而终于浑然无动了。
大殿里有人在膜拜,有人在宣讲。院子里鸽子缓步而行,且不时到仰莲般的贮池里喝一口水。梁问燕子飞,风过处檐角铃声铮然,我想起盛唐……
也许是建筑本身的设计如此,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给引到这后廊上来,这里几乎一无景观,我停在一只大柜子的前面,无趣的老式大柜子,除了脚架大约有一人高,四四方方,十分结实笨重,柜子里放着一团脏脏旧旧的物事。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捆粗绳,跟臂膀一般粗,缠成一圈复一圈的图形,直径约一公尺,这种景象应该出现在远洋船只进出的码头上,怎么会跑到寺庙里来呢?
等看了说明卡片,才知道这种绳子叫毛纲、毛纲又是什么?我努力去看说明,原来这绳子极有来历:那千丝万缕竟全是明治年间女子的头发。当时建寺需要木材,而木材必须巨索来拉,而巨索并不见得坚韧,村里的女人于是便把头发剪了,搓成百尺大绳,利用一张大撬,把极重的木材一一拖到工地。
美丽是什么?是古往今来一切坚持的悲愿吧?是一女子在落发之际的凛然一笑吧?是将黑丝般的青发委弃尘泥的甘心捐舍吧?是一世一世的后人站在柜前的心惊神驰吧?
所有明治年间的美丽青丝岂不早成为飘飞的暮雪,所有的暮雪岂不都早已随着苍茫的枯骨化为滓泥?独有这利剪切截的愿心仍然千回百绕,盘桓如曲折的心事。信仰是什么?那古雅木造结构说不完的,让沉沉的黑瓦去说,黑瓦说不尽的,让飞檐去说,飞檐说不清的让梁燕去说,至于梁燕诉不尽的、廓然的石板前庭形容不来的、贮水池里的一方暮云描摹不出的、以及黄昏梵唱所勾勒不成的、却让万千女子青丝编成的巨索一语道破。
巷底住着一个还没有上学的小女孩,因为脸特别红,让人还来不及辨识她的五官之前就先喜欢她了--当然,其实她的五官也挺周正美丽,但让人记得住的,却只有那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不知道她有没有父母,只知道她是跟祖母住在一起的,使人吃惊的是那祖母出奇地丑,而且显然可以看出来,并不是由于老才丑的。她几乎没有鼻子,嘴是歪的,两只眼如果只是老眼昏花倒也罢了,她的还偏透着邪气的凶光。
她人矮,显得叉着脚走路的两条腿分外碍眼,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受的,她已经走了快一辈子的路了,却是永远分别是一只脚向东,一只脚朝西。
她当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印象里好像她总在生火,用一只老式的炉子,摆在门口当风处,劈里拍拉的扇着,嘴里不干不净的咒着。她的一张块皱的脸模糊地隔在烟幕之后,一双火眼金睛却暴露得可以直破烟雾的迷阵,在冷湿的落雨的黄昏,行人会在猛然间以为自己己走入邪恶的黄雾--在某个毒瘴四腾的沼泽旁。
她们就那样日复一日地住在巷底的违章建筑里,小女孩的红颊日复一日的盛开,老太婆的脸像经冬的风鸡日复一日的干缩,炉子日复一日的像口魔缸似的冒着张牙舞爪的浓烟。
--这不就是生活吗?一些稚拙的美,一些惊人的丑,以一种牢不可分的天长地久的姿态栖居的某个深深的巷底。
不知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补造了糯糬两个字。(武则天也不过造了十九个字啊!)
但老百姓全然不管这一回事,他们高兴的时候就造字,而且显然也很懂得形声跟会意的造字原则。
我喜欢糯糬这两个字,看来有一种原始的毛毵毵的感觉。我喜欢糯糬,虽然它的可口是一种没有性格的可口。
我喜欢糯糬车,我形容不来那种载满了柔软、甜密、香腻的小车怎样在孩子群中贩卖欢乐。糯糬似乎只卖给孩子,当然有时也卖给老人--只是最后不免仍然到了孩子手上。
我真正最喜欢的还是糯糬车的节奏,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糯糬车都用他们这一行自己的音乐,正像修伞的敲铁片,卖馄饨的敲碗,卖蕃薯的摇竹筒,都备有一种单高而粗糙的美感。糯糬车用的乐器是一个转轮,轮子转动处带起一上一下的两根铁杆,碰得此起彼落的空空地响,不知是不是用来象征一种古老的舂米的音乐。讲究的小贩在两根铁杆上顶着布袋娃娃,故事中的英雄和美人,便一起一落地随着转轮而轮回起来了。
铁杆轮流下撞的速度不太相同,但大致是一秒钟响二次,或者四次。这根起来那根就下去;那根起来,这根就下去。并且也说不上大起大落,永远在巴掌大的天地里沉浮。沉下去的不过沉一个巴掌,升上去的亦然。
跟着糯糬车走,最后会感到自己走入一种寒栗的悸怖。陈旧的生锈的铁杆上悬着某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帝王将相,某些存在的或不存在的后妃美女,以一种绝情的速度彼此消长,在广漠的人海中重复着一代与一代之间毫无分别的乍起乍落的命运,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吗?以最简单的节奏叠映着占卜者口中的凶、吉、悔、咎。滴答之间,跃起落下,许多生死祸福便已告完成。
冬天的下午,太阳以漠然的神气遥遥地笼罩着大地,像某些曾经蔓烧过一夏的眼睛,现在却混然遗忘了。
有一个老人背着人行道而坐,仿佛已跳出了杂沓的脚步的轮回,他淡淡地坐在一片淡淡的阳光里。
那老人低着头,很专心地用一只小刀在割橘子皮。那是碰柑处的橘子,皮很松,可以轻易地用手剥开,他却不知为什么拿着一把刀工工整整地划着,像个石匠。
每个橘子他照例要划四刀,然后依着刀痕撕开,橘子皮在他手上盛美如一朵十字科的花。他把橘肉一瓣瓣取下,仔细地摘掉筋络,慢慢地一瓣瓣地吃,吃完了,便不急不徐地拿出另一个来,耐心地把所有的手续再重复一遍。
那天下午,他就那样认真地吃着一瓣一瓣的橘子,参禅似的凝止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里。
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吗?太阳割切着四季,四季割切着老人,老人无言地割切着一只只浑圆柔润的橘子。想象中那老人的冬天似乎永远过不完,似乎他一直还坐在那灰扑扑的街角,一丝不苟地,以一种玄学家执迷的格物精神,细味那些神秘的金汁溢涨的橘子。
他在电话的一端,她在电话的另一端。 他从早晨开始就准备给她打电话,因为在梦里他已经把这个号码拨过无数遍。 但他想,星期天,她一定还没起床。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升高,他拎起话筒,但又想,这时她一定在做面膜,不好打搅她。 心不在焉地翻过几页书,看一看表已是中午,毫无疑问,她已经在用餐了。 用完餐她或许会午睡,即使她不睡,她的母亲肯定要睡的,铃声大作会把大家都吵醒。 下午可一定要打电话了,再不打可就晚了。可忽然想起她曾说过,午睡后喜欢静静地坐那么一会儿……第二天在厂门口,他遇见了她。她告诉他:昨天,整整一天我都在等你的电话。
在认识她之前,他失去了一条腿,他的世界失去了平衡。 在认识他之前,她失去了一条臂,她的世界也失去了平衡。 有一天他和她相遇相识,几乎是同时地,两人都产生奇异的遐想:假如我们在一起…… 他们果然生活在一起了。她是他的腿,他是她的臂;他找回了失去的腿,她找回了失去的臂。他俩远离城市,去承包大片的荒山,栽培出一片又一片的绿,筑造出属于他俩的世外桃源。他俩在一起快乐无比,了无缺憾。 我们绝大多数夫妇要比他们幸运得多,我们没有缺胳膊少腿,我们的世界健全而完备。但我们希图缔结平衡而美满的姻缘却要比他们困难得多。也许不平衡与不平衡相加正好是平衡,而原来平衡着的两个世界合而为一时,一不小心便失去了平衡。
有位朋友早年热爱写作,诗文小说什麽都作,却总是难以发表.苦着脸象编辑讨教:怎样才够发表水平呢?编辑说:要创新,哪怕是一点点创新也好. 终是不能创新,便改为作画,国画西画漫画,什麽都画,却仍是难以发表.再苦着脸问编辑,编辑仍是那句话:要创新,哪怕是一点点创新也好. 如今他的画终于发表了,而且一发不可收.大报小报杂志,斗争相要他的画.他的画触目皆是,铺天盖地. 其实他的画什麽都没变,立意构图线条都是从前的,所不同的是,他将黑的地方统统画成白的,白的地方统统画成黑的,乍一看象照片的底片,但用在报刊杂志时上,黑白反差分明,效果极佳,很是创新. 原来黑白颠倒也是创新. 最近听说,这位朋友将重新尝试写作,如今他对”创新”心中有数,充满自信.
曾听说--一位工人野外作业时被电击而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无效。在旁的一位医生身边只有一把水果刀,情急之中用这把小刀切开他的胸腔,以手折断肋骨数根,将手探入胸腔捏动心脏使之恢复跳动。工人“死”而复生。 所有的人,尤其是医界人士闻后都惊叹,惊叹之后又很疑惑地说:这个人也许不太懂医,他这么做,难道不怕病人感染吗? 应该说,在那种情况下,那个医生绝对伟大,他作出最佳选择,让病人被感染。因为只有生命存在才可能被感染。而生命是不惧怕感染的。可以被感染,也可以抵御感染,无论是被感染还是抵御感染都使生命更具活力。 永不受感染,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生命已不复存在。
他是个守口如瓶的男人,她大学毕业来到这家公司,坐在他对面整整三年。她对他一无所知。 领导派他俩出差,从东部沿海到西部边陲,要坐好几天的火车。火车上的位置,又是面对面。 这趟车的始发站是上海。当列车缓缓出站,他盯着楼房街景出神。驶出市区,他忽然说:我的前妻,就住在这城市。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叙说那场失败的婚姻的来龙去脉,怎样地幸福,怎样地苦恼,怎样地无力回天…… 列车向西,第二天到达一个内陆名城。他下车,在月台呆立,要不是她喊他,差点误了上车。坐定后他喃喃说:那年我们就是在这儿分的手。问和谁分手。他说:一个女文工团员。 他说那时两人是多么年轻,纯洁,在舞台上手拉手肩靠肩地表演,在台下却怎么也不敢碰一碰她。最后在月台告别一幕,是怎样地心碎,怎样地绝望,怎样地泪水涟涟…… 列车向西,绿色渐稀。她对这景色陌生,对他却开始熟悉。 又有故事?她笑问。还真有。他笑答:前方将到站的小城里,留着我愚蠢的自尊心。那个女孩子太优秀了,天天在一起高考复习,女孩成了小城的高考状元,我却没上重点分数线,女孩远走高飞,而我莫名地拒绝了普通高校,从此也远离了她。好高骛远的少年是怎样地被刺痛,怎样地心灰意冷…… 列车向西,沿途景象越来越单调,旅人的色彩却越来越浓重。好久好久列车才停靠一站,他向她描述了一个维吾尔小姑娘:我转学到这儿,就和她是同桌,最初几天我根本听不进去课,我看她都看呆了。面对一个在家乡从未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孩,小男孩怎样地心跳,怎样地慌乱,怎样无法形容的初恋感觉啊…… 当列车到达终点时,时光列车回到了起点。 时光列车将一个城府深深的中年男人,载回纯而又纯的少年时代。 在这趟公差的一年半载之后,她成了他的新娘。 她曾怀疑过时光列车上追忆的那些情感往事,是不是为了清除她的旅途乏味,他特意编造出来的。即便是这样她也打心眼里感激他,但一个人怎么可能生活过如此多的城市,又碰巧都在一条铁路线上呢?他说:为什么不可能---我父亲是修铁路的。
大毒枭埃斯科瓦尔死了,发自圣菲波哥大的消息通过全世界所有的新闻媒介霎时间传遍了地球的每一角落,人们无不轻松欢悦,为这世界少了一个坏人,多了一份安宁。 据说在下葬这个大毒枭时军警们都不敢正眼看他,他的可怕不仅在于作恶多端,而且功夫了得,在他被击毙前的一年多时间里,由2600人组成的搜捕队共对其进行了13600次搜查,而他逃脱了13599次。 那一次怎么了?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同他的妻子、儿子通了5分钟的电话,暴露了住处。对于一个被如此侦查围捕着的人来说,5分钟、300秒,实在是太长了。 这5分钟里也许他一再想切断电话而不能,不能切断电话便切断了逃生的希望。难以想象,一个如此残酷残忍的人,竟是死于温情。 也许他只能是这样的死法--死于温情--否则不会死。 文明世界以种种的道德与法规来教人弃恶从善,但善与恶仍然在每一个个体身上顽固的并存,当一极无限的膨胀着时,尽管另一极无限的萎缩,却绝不会消失。正如一个大毒枭可能死于温情那样,一个终身从善者,亦难免毁于某次不可饶恕的杀戮。
雪地行军是桩危险的事,它极易使人患上雪盲症以致迷失行进的方向。但人们感到奇怪,若仅仅是因为雪的反光太刺眼,为什么戴上墨镜之后,雪盲症仍不可避免呢?最近美国陆军的研究部门得出结论:导致雪盲症的并非雪地的剌眼反光,而是它的空无一物。科学家说:人的眼睛其实总在不知疲倦地搜索世界,从一个落点到另一个落点。要是连续搜索而找不到任何一个落点,它就会因紧张而失明。 想起另一个关于搜索的故事。有个年轻人被判终身监禁,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在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他回想了活在这世上的二十多个年头,家人、亲戚、同学、老师、邻居,有谁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赞许的、鼓励的、温暖的话吗?居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他飞快地在过去岁月的角角落落里来回搜索,这时他想,只要能搜索到一句,我就不死,我就要为了这一句话而活下去。最后他终于想出了半句,那是中学里一个美术老师说的。当他将一幅恶作剧的涂鸦作品交上去时,老师说:“你在画些什么呀,嗯,色彩倒还漂亮。”这半句赞美的话成了年轻人搜索过去世界的一个落点,有了这个落点,他的心灵才没有“失明”,他活了下来,并成为一个作家。 所有的眼睛都在搜索世界,搜索世界的眼睛不怕光怪陆离,却怕空空一片。一个人如果搜索不到友谊的落点,他很可能对所有的人充满敌意;如果搜索不到真诚的落点,他很可能会怀疑整个世界。 美国陆军对付雪盲症的办法是,派先驱部队摇落常青灌木上的雪。这样,一望无垠的白雪中便出现了一丛丛、一簇簇的绿色景物,搜索的目光便有了落点。 假如心迷失在冷寂无边的雪野,让我们率先摇落常青灌木上的雪。
报角披露一段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那男主角是有权有势有声有望的大人物,那女主角是无名无份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却爱的缠绵悱恻惊天动地死去活来。最令人心酸的是故事的结局--男主角已经许愿要带女主角远走高飞,就在那个幸福将至的前夜,女主角却不明不白的猝死,留给后人一道千古之谜。 办公室里男同事女同事七嘴八舌。 一个男同事说:她肯定是被暗杀的。 另一个男同事说:说不定就是那男主角派的杀手。 不会不会!女同事们一迭声地叫起来:他杀她,怎么可能?他们爱的那么深! 对于爱情之谜,男人和女人作出的答案总是截然不同。女人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去猜,男人是放在冷酷的现实中猜。女人认为他爱她至深就不会杀她,男人却认为他杀她正是爱她至深的结果。
常常看现场采访的电视节目。 常常看到因种种原因与父母离散了的孩子被采访。 常常感到采访人的残忍-- 那次是在儿童福利院,采访者将话筒对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想不想爸爸妈妈?” “我爸爸死了。”女孩显然是不愿提及妈妈。 “那你想妈妈吗?” “我妈妈不要我了。” 两次都不作正面回答,那意思已表达得相当清楚,而且看得出孩子已经非常难过,该放过它了吧,可采访者仍穷追不舍:“那你想不想妈妈呢?” 女孩的泪水终于直落,她无法出声,只点了点头。 也许采访者就要这样的“剧情”,以达到他制做节目的效果,可他实在太自私也太无理了。试想如若在现实生活中他的亲友遭遇不幸,他是否会这样紧紧追问?也许因为被采访对象只是个孩子,他忽略了人与人相处起码的尊重原则。 无论在荧屏上还是在生活中,那些喋喋不休类似关怀的问寒问暖问长问短有时是极其令人生厌的,尤其在触及他人隐痛时,每个人都应该提醒自己--能否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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