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依然记得那个令她倍感难堪的早上。尽管头上扣着轰隆隆的耳机,可伴着公交的颠簸,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还是把她催眠了。起初安雅的头只是咚咚地敲着玻璃,醒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头已经微微地偏到了左侧,下巴稳稳地压在一个男生的手臂上。安雅唰地直起腰,草草捋了捋沾在下巴上的头发便慌乱地在包里摸纸巾。
男生依然用手紧紧地抓着前座,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衬衣的袖口已经被口水浸得冰凉。
安雅最终没能在包里翻出纸巾,倒是下车的时候,男生递了一包过来。安雅一边擦着下巴一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后来在车上见面的时候,男生会简单地和安雅摆个手,安雅也只是戴着耳机向他点个头便坐在窗边看风景。
男生喜欢穿格子衬衣、浅蓝的牛仔裤,穿过叶隙的光斑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即使他低着头专注地玩手机,样子也是那么的好看。每次偷偷地望向男生,安雅的心都跳得厉害,感觉自己像个小蟊贼。
没用多长时间,安雅就记住了男生胸卡上的所有信息,甚至那串长长的手机号码,她也能倒背如流。
安雅给明浩发的第一条短信是“谢谢你”,很快,她收到了一个问号,然后是一个笑脸。对方没有追问她是谁,也没再问为什么,这一点,倒让安雅觉得很惬意。
后来安雅又发了几条过去,虽是些“今天天气不错”之类无关紧要的话,可明浩总会耐心地回过来。尽管每次的话语都不多,但安雅却很享受这种交流方式。
是的,像安雅这么自闭的女生,平日里哪说过这么多话呢?没用多久,两个人就在手机上熟络了起来。
而现实生活里,两个人依旧没有多少交集,只是每次下车的时候,明浩都会把胳膊撑在门侧做成一个小门让安雅钻过去,这样再怎么人多,安雅也不会受到拥挤。
其实,有好多次,安雅都会惴惴不安地在手机上写下那句话:“我就是你身后,戴着耳机的女孩。”而犹豫再三,安雅还是不敢把那几个字发出去。从小到大,安雅一直都很自卑,她认为老天绝不会让幸运降临到她这种女孩的头上。如果这种小小的幸福能够持续得长久一些,安雅宁愿做明浩生活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安雅依旧每天戴着大大的耳麦,把自己与这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她那样安静地看着古老的长安城四季交替,看着明浩的脸由稚嫩变得俊朗。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明浩的身边多了个女孩儿,安雅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层波澜。
安雅知道,这一天,迟早都是要来的。女生戴着粉红色的毛线帽,个子要比明浩矮上一头。说话的时候,她会认真地仰着脸,忽闪忽闪地拍打着长长的睫毛,谈到兴奋的时候,还会嗒嗒地跺起脚,偶尔,也会伸手拂去从窗外飘到明浩肩上的叶屑。而明浩,亦会不时地正正女孩头上的帽子,然后微笑着,拍拍她的头。
那种时候,安雅的心总会感到很纠结,尽管她知道,对于那个小女生,她甚至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三年来,她给明浩发了无数条短信,而现实生活里,他们只不过是未曾说过一句话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那天,公交车上的人突然有些躁动,应该是有人丢了东西吧。安雅看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蹿到车门口,看无路可逃,便把一部手机强行塞到明浩的包里。明浩死死地拽着那个人不放,后来两个人便厮打了起来。那一刻,安雅的心都快跳出胸口了,她看见有锃亮的东西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闪烁着,明浩一把夺过来后,安雅才发现那是一把长长的匕首。不明就里的乘客们纷纷惊慌地下了车,警察到来的时候,只有安雅还傻傻地坐在那里。录口供的时候,安雅看得出那个人反咬一口,那部手机依然在明浩的包里,亮着五彩的跑马灯。
是的,安雅看得出当时明浩眼神里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话,明浩需要安雅为他做个证,安雅要做的,只是简单地向警方说明一下她所看到的一切。而安雅在那一刻却显得异常踌躇,最终,安雅还是摇摇头,沉默地走开了。
安雅那天像往常一样匆匆地赶往学校。当时学校周边正在施工,路口的交通灯已经被拆除了。安雅走着走着,突然被什么东西撞翻在地,醒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两天。
从小到大,安雅一直都为自己是个聋哑人而感到自卑。她每天宁可多坐一站路,也不想让人们看到她在特教学校的站台下车;她头上的耳机每天都大声地放着音乐,也只不过是想掩盖她听不见声音的缺陷。
安雅的世界,一直那么安静,甚至连简单地和人打个招呼,都是一种奢求。直到遇见明浩,她才发现,有人沟通的感觉,是那么好。
安雅其实很想告诉明浩,他需要证人那天,她的心里真的很矛盾,把自己那致命的缺陷赤裸裸地暴露给自己最在乎的男生,她又怎么敢?
明浩发过来的短信,安雅一条都没有删,她愿意把那些秘密,永远地藏在心底。然而,又有谁能说给安雅听那些她一生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呢?
是的,没有人会告诉安雅,那次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男生的手臂上,为了不打扰她,男生已经默默地陪她多坐了两站路。而后来整整三年,男生每天都会多坐两站,为的只是能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亲眼看她平安地走进学校。
也没有人会告诉安雅,她出事那天,肇事车老远就在她身后鸣起了喇叭,安雅被人扑出去的时候,那个戴了粉红帽子的女孩,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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