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七点,香港马湾东泳滩。我和浸大中文系硕士班的同学们席地而坐,在星空下开始了聚会:没有啤酒,无需蜡烛,四个爱好阅读与写作的人,分享着自己心中的那个老人和他的作品─海明威倘若活着,这一天,刚好一百岁。当下的香港,需要的正是一份深深撕裂之后的求同存异、携手同行,需要热望、自信和坦然。
第一个站起来的阿祺,从小在多伦多长大。他说,去年夏天回多伦多,还专门又去看了巴瑟斯特街一五九九号海明威住过的公寓。大门口有一个扁圆形铭牌,上写着:“海明威曾在此居住,任多伦多星报记者。之后他回到法国开始作家生涯。”说到这,他话锋一转:“在多伦多走一走,即便是漫遊,都可能不经意间与海明威的各种故迹相遇,让你感觉到,凡是他待过的地方,都带着某种灵魂活在世上。”
从上海来香港读书、如今在文学期刊做编辑的阿锋,接着阿祺的话,毫不吃力地背出了《永别了,武器》的结尾: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护士中的一个说。“不,我可以的。”我说。“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但是我赶了他们出去,关了门,灭了灯,也没有什麼好处。那简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也走出去,离开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
我惊叹於这个九○后出色的记忆力。没有铺陈、没有渲染、没有解释,只有素描般的呈现、电文式的对话,那的确是一个“没有结尾”的结尾,但足以让每一个人潸然泪下,我知道阿锋用这段原著呼应着阿祺所讲的海明威风格──初读后的一目了然总给人以一览无余的错觉,但真正细读后便会发现那不过只是冰山一角,深藏於海面下的才是真正强烈的情感和悠长的寓意。
阿锋之后,是如今在皇仁书院做中文教师的偲偲。她倾诉了自己的困惑:“这些年,班级裏的学生,愿意在课外的时间裏多读一些海明威作品的学生数量在减少。但是,对於课堂上必修篇目裏的海明威作品节选,学生们还是能认真去阅读和理解的,而且考试时也能拿到较高的分数。作为教师,我能做的,是尽可能地把自己对海明威的理解分享给学生。但我困惑的是,这个时代,我们究竟该如何阅读海明威?我们又该如何引导年轻的学生去阅读海明威?”
大家陷入了沉思。海明威的叙事,不露声色却意蕴无穷,阅读他的文字,需要的是安静的心灵、平和的心态,需要的是对人情的体察、世事的顿悟,需要内心裏始终存一片温情的憧憬和对未来美好的想像。而如今,浮躁的快餐文化和功利的应试主义,让年轻人阅读和理解海明威的空间和土壤似乎越来越逼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轮到我了。我该讲点什麼?这两个月,香港颇不平静。我们的社会究竟怎麼了?那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什麼会迷失、会慌乱、会失去理智,甚至做出衝击法律底线的事情?此刻,已是晚上八点。手机屏幕上的新闻在持续更新:紧张,不安,失望……热爱文学也热爱生活的我们,在这个纪念海明威的夜晚,又该如何去重读海明威的文字?海明威和他的文字,对於我们这个时代、这座城市又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
─海明威的文字,无论是破晓的曦光还是烈日的酷热,无论是林木的清香还是甘泉的清凉,无论是生的痛苦、死的悲壮,还是战争的无情、爱情的甜蜜,都在激发着人类内心的情感,让我们自觉地置身於所生活的时代,超越成败与荣辱,在深刻的思考之中,收穫卑微中的无畏、温和中的坚韧。
──大家沉默着。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福克纳的对海明威的评价:“绝望中流淌着热望,暗淡中展现出坦然。”当下的香港,需要的正是一份深深撕裂之后的求同存异、携手同行,需要的是热望、自信和坦然。
“老人瘦骨嶙峋,颈背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脸上留着良性皮肤肿瘤引起的褐色斑块,那是阳光在热带洋面上的反射造成的。褐斑布满了他的双颊,双手因为常常抓住的钓线把大鱼往上拉,镌刻着很深的伤疤。不过,没有一处伤疤是新的,每个伤疤都像无鱼的沙漠裏风化了的沙土一样古老。除了一双眼睛,他浑身上下都很苍老。那双眼睛乐观而且永不言败,色彩跟大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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