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有个比方,读书好比谈恋爱,大家都爱的大众情人,反而不是我的菜。老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不管萝卜还是青菜,好书必有不俗的气质。我今天推荐的十本书,或是经典,或是叩问经典,够资格席地而坐谈一谈,同时又与我的生命相呼应,引起灵魂的共鸣。
以前说中学生有三怕,其一就是文言文。大概学生接触的一些文言文,文以载道居多,太想讲道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时适得其反。真正让我起冲动,想用文言写断章的,是《阅微草堂笔记》,这本书不妨视为纪晓岚的长微博,文质兼美,无所不言。纪晓岚曾是《四库全书》的总纂修官,学问冠绝一时,老了懒得再做学问,意兴阑珊,游戏笔墨,追忆旧闻,消遣岁月。《阅微草堂笔记》好在诚恳和文笔,文笔漂亮,丰赡华美,圆润璀璨,是见过大世面的馆阁之臣的手笔,苦艾的腐儒或伶俐的小吏写不出这样的文字。若让学生学写浅易的文言文,这里的段落句子很多都可以当范文来看。爱屋及乌学起来,才有兴趣。
我喜欢读书中涉狐的段落,为什么?觉得鬼太恐怖,狐却善幻化,妖媚女子,佝偻老翁,变得不亦乐乎。他们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有跟我们一样的喜怒哀乐、心机、爱恨、世故,只是他们披着狐皮,只有有缘之人才有机会洞悉详情。有些道理如果由现实的人来现身说教,道德感太强;但由狐来说,就有了一层过滤,更容易让人接受。
《阅微草堂笔记》的文采应接不暇,句式浑然天成,此起彼伏,抽刀断水,停不下来。我想,那一刻纪晓岚的毛笔不属于他自己,他纷纷的情思化作纸上雀跃之狐,一时飞灾,因祸得福,柳暗花明,因果报应。纪晓岚在说给自己听。
木心散文有如天外来客,颠覆我们从课文里学到的对遣词造句的理解,有独特的味道。许多当代散文,文字本身只是工具,没有美感。而木心把仓颉造的方块字细细摩挲后,随心所欲镶嵌在格子里而不逾矩,恰到好处,把一切形式的束缚和限制化作唯美的手段,以艺术之完美,丰富了情感之层次,漫天花雨,落英缤纷。知堂老人说,表达什么固然重要,但如何表达,表达的姿态如何,或许更有意义。
木心的笔法古雅、思维现代,不落窠臼,他的文字之翩翩,可以唤起我们对古老汉字之美的憧憬和想象,而这恰恰是当今语文课匮乏的。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六七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这是施耐庵在《水浒传》序言里的大意,由木心的口气道出,别有韵味。上海作家陈村读到木心的《上海赋》时,“如遭雷击”,开诚布公说:“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还指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庄子那么美,可教师、学生却难以通读,进不了庄子的世界,徒留几个成语典故寓言,隔靴搔痒,真是憾事。庄子本质上是个诗人,文字里涨满了诗意,只是这种诗不是后世的风花雪月、平平仄仄,而是诗意、思考、情致和修辞一齐朗现,神话的隐喻,诗歌的比兴,浑融玄远,意在言外。庄子岂能亦步亦趋,束缚在一般的文从字顺的句子里?所以,汪洋恣肆、仪态万方,句段之间常有跳跃,坊间多见到冗长的翻译,句子笨,越说越迷糊,没有成为桥梁,反而多了不得要领的隔阂,坏了庄子本意。我推荐学生看《正是时候读庄子》,这本书逐字逐句用白话图文解说(《庄子》前三篇)。既然是漫画,图的是通俗易懂、贴切有趣,自然深入浅出。庄子句段之间若隐若现的跳跃和空白,由蔡璧名简易隽永的解释和漫画见缝插针补上,这原文的文脉和意绪就理顺了,顿觉轻盈而饱满,豁然开朗。
庄子文字原本御风而行,自然不屑于絮絮叨叨、四平八稳,缝隙间余韵悠长的神思,以及因断裂反而开阔悠远的余味,固然潇洒自然,可初学者总有芝麻开门前对不上暗号的无奈。这本书图文并茂,句段之间内在联系,又解释得通透而节制,这是普通学者做不了的事。借漫画传播生生流转的庄子智慧,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形式。
庄子为后世炼丹之士视为南华仙人,仙人嘛,自然舒卷自如变化无穷,他游戏神通,出入无碍,想必也是可以欣赏得了这漫画的。
一些语文教师不谙文字甘苦,作文课一味指责学生,未免唐突。不妨听听汪曾祺怎么说,他坦言,“我写不了像伏尔泰、叔本华那样闪烁着智慧的论著,也写不了蒙田那样渊博而优美的谈论人生哲理的长篇散文。我也很少写纯粹的抒情散文。我觉得散文的感情要适当克制。感情过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写情书一样,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的生命各有特质,有人擅长议论,有人文字叙述隽永,每个人特质不同,学生不能因某种文体非己所长,加之老师的批评,就妄自菲薄。又如,一些小说家只注重故事情节,以结构取胜,却忘了语言。而汪曾祺却说,“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他还说,“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可看看当今许多所谓优秀的考场作文,徒有主题和结构,唯独少了语言。
翻汪曾祺的小说,仿佛听上年纪的老人闲话陈年往事,生活的,世俗的,大俗大雅。汪曾祺的文字晚年越来越有味,《受戒》就是晚年之作。有的作家,小说有一种凌厉,纸片上也有隐隐的锋芒。汪曾祺不同,是一种柔和绵密,有老人的世故和通透,又有孩子的童真。他的文章看着看着,岁月忽已晚,有哀而不伤的惘然,淡淡的,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慈悲的会心一笑。
苏轼的诗词文章,选入中学课文大多是一流之作。我倒是喜欢他的尺牍,一派童真透明。他的散文诗词多有佳作,却多了文辞的修饰,尺牍里更见性情,不必谋篇布局,不必起承转合,三言两语的调侃,用墨如泼的倾诉,都随自己的意。
最爱看他聊家常琐事,初到黄州手头紧,信里说,把钱串起来挂梁上,每天用画叉取下百十文,没用完的就存在匣子里,留有余裕招待朋友,这样锱铢必较过日子,少了旷达,却多了真实。喜欢他信里动不动用“呵呵”一词,比起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僚,他这样天真烂漫,可文章憎命达,好官运和好文章往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被贬黄州,依然时有“呵呵”在信里蹦出来,真是林语堂所言的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他在这里完成精神的突围,生命由此通透超然,这尺牍里“呵呵”的微笑就是绝妙的注脚。
诗词歌赋里他超然脱俗,望之如在云端,他可以挟飞仙以遨游,可以笑众人狼狈遇雨自己却也无风雨也无晴,而在尺牍的家常话里,他如戏子卸了妆,依然要和你我一样,过俗世的生活。他信里说“岭南家家造酒,近得一桂香酒法,酿成不减王晋卿家碧香,亦谪居一喜事也”,吃的欢天喜地,一杯美酒抵得上泼天富贵,谪居也有喜事,这样手舞足蹈,才更像苏东坡,而不是某些百科词条里公式化语言呈现的样子。
阿城起初写作,不满报刊上的腔调,想要脱俗,可使出浑身解数文字未必见佳。这隔靴搔不到痒的难受,我教书时也有过,看不起教参教辅上味同嚼蜡的公式语言,轮到自己说写又不能独辟蹊径,依旧不甘心。我爱看阿城的文字,写白话文有文言文的凝练,文言文又有白话文的畅达,文白夹杂,风行水上。最喜欢他家常如野叟曝言,闲笔连连,貌似不切题,却得鱼忘荃意在言外,句法圆润,从容逍遥,仪态万方,大概和他偏爱老庄有关。
阿城有观点,中国文学的本质是世俗的,他喜欢民间那种沾沾自喜的可爱,活的元气淋漓,偶有愁闷,他就趴在窗台看街上往来的美女。他的文章里常有这样发呆的瞬间,“我小时候经常看到药铺里的伙计在柜台上一边咚咚的炮药,一边与人聊天,或者看街上往来的人”。而著名学者王德威以为,《威尼斯日记》是阿城世俗观最系统化的呈现。日记自然是记其所见,但游兴不浓时,归之于冥想,或在随手携带的一本《教坊记》的空白处走笔如飞,也是意外之喜。威尼斯的风景和教坊记里的长歌之哀原本风马牛不相及,却因弓背水蛇腰的阿城的一个慵懒的呵欠联系在一起,镜头切换,无拘无束,讲得那么好。这也是这本日记的迷人之处,旅居异域之人,远离乡关,古中国的文史风物人情随一页笔记,以另一种轮廓异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由他勾勒,有如火如荼的世俗人情。
中学生读《尤利西斯》很难,可有段时间我就带学生一起读,囫囵吞枣,只为见识一下最晦涩又最经典的作品。有朋友劝我,让学生一起看《尤利西斯》,他们看得懂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讲《黄帝内经》的徐文兵老师有类似的回答。他说,过去老中医要把《黄帝内经》背得滚瓜烂熟,有人持有异议,提倡在理解的基础上去背,徐文兵和颜悦色地解释,提这建议的人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又能理解吗?
为什么要学生一定读懂经典?为什么读经典就不能半生不熟?为什么要以读懂作为衡量读经典的效果?你所谓的懂是不是真懂?经典的意义是,经典永远与你一起成长。纵然《尤利西斯》有谈之色变的晦涩,却经过时空挑剔的筛选,成为最为伟大的小说之一。我们翻这本书,是对时间和空间的敬畏,看一看凭借一己之力的乔伊斯,将人的文学上升到神的高度的文字到底是怎样的星河浩瀚惊世骇俗。而学生也并非我们想象的不堪一击,居然有不少人翻完了。翻完这本书,这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论语》迷人之处,是与生命应对,处处鲜活。本书作者薛仁明说,《论语》开篇这里又是“不亦悦乎”,那里又是“不亦乐乎”,一派喜气,放眼世界没有哪个文明的根本典籍是这么开篇的,一语就把孔子从纷繁芜杂的教条里解脱出来,呈现的是一派生命愉悦的喜气。
谈颜回那篇,令我颇有共鸣:“真正有能耐的老师,定然要有程度相当的学生与之对应,与之相印;这对应与相印,或静或动,或语或默,里头处处要勘验,也处处有着锋芒。只有第三流的老师,才会把‘好学生’捧在手掌心;也只有第三流的老师,才会将‘乖乖牌’视若珍宝。”看看如今教育圈里一些名校动辄把学霸、状元、升学率捧上天,这教育倒不像教育,而孔子教育学生似乎更接近我们理想中的教育。薛仁明这样比较孔孟,他说,也有这样够档次的老师,学生提问,他能说得通透,左右逢源,洋洋洒洒,然而这种宏论,精彩归精彩,却少了有趣,譬如孟子。而孔子不然,孔子评论别人,也鼓励学生吐槽,薛仁明在其中《巽与之言》一文里说:“我们读论语,看他总在评论别人,话不多,三言两语,就只说在点上。别人礼尚往来,对他也多有议论;有誉有谤,有许有不许。孔子听了,时而开心,时而诧异;时而点头称是,时而笑着摇摇头;有时听了怃然,有时听罢没完,想找对方谈一谈。”这样的孔子更真实,也更可爱。
高考背诵篇目里有几篇《道德经》,学生真该读一读《道德经》。四大文明古国,只剩中华民族一枝独秀,大概是最初的哲学曙光里含有老子的思想,清虚谦退无为柔弱,使得这个民族的文化基因里充满了弹性和韧性。老子是周王朝的“图书馆馆长”,在识字之人不多的先秦时代,老子深谙帝王绝学。如今老子思想有三类传承,一是老庄清虚的思想一派;二是炼丹方士;三是黄老,辅佐帝王之学,各有妙用。老子近水楼台,深谙其道,出函谷关,抖了这一手,也成全了这个民族的柔韧谦退生生不息。民众兴高采烈地讨论养身或一知半解的治国之道,唯有有缘之人悟道之士才能破执,由表及里通向更广阔无边的真实世界。
老子行文玄远而迷人。如第二十章,开头颠倒了俗人非此即彼的成见,尊敬和怠慢,美和恶,未必就差别到哪去。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有版本是:不可不畏人。如此理解,则人之所畏的人君,也要畏惧怕他的人。这种理解还原了道德经乃帝王家压箱底的身份,视角是朕。毫无碾压的狂妄,多了谦和,收束成寡人和孤。所以紧跟一句“荒兮,其未央哉”,就广远开阔无尽,跳到云端,俯视的姿态,无人能领会的寂寞,有大的胸襟和抱负,悠远不尽,微妙玄通,这种抒情横亘在上下文之间,有一种空白,断片后继续谈俗人如享太牢、如春登台,而刚才那轩然而来的一句,如一束天光射向长空。这种笔法并非刻意,老子不屑以文字来传道,道可道,非常道,冲破了文字的束缚,令人恍兮惚兮。
《认得几个字》里张大春与自己的两个小孩总会为平平常常的字发生不大不小的龃龉,随意一个字,大人自然是约定成俗去理解,可两个小孩子却撅着小嘴,按自己稚嫩而澄澈的思维,与固有的世界唱反调,时时将爬格子的父亲尴尬地晾在一边,好好地又把陌生而熟悉的方块字重新揣摩一番。一个字,兜兜转转在成人和孩童的脑袋瓜里,却又在各自的镜像中各臻其妙。于是乎,那些简体字最初的繁体形态借着张大春的生花妙笔,次第舒卷出它们的前世今生。你会惊讶地发现,在许慎的《说文解字》里,郑玄的笺注里,在清代段玉裁的注释里——字花在浓淡深浅的光阴里曾摇曳过怎样斑驳的字义。恍然大悟之余,你会觉察,即便最熟悉的字,也有你完全想不到的意义在里面。
董桥说:“所谓对文字敏感其实是摸透那个字的底细,注意人家怎么用,自己盘算取舍,对之日久生巧,懂得发挥字的生命。”其实,以“小说匠”自诩的张大春,何尝不是在文字修行之后获得这等舞笔杆子的好身手呢。看着自己两个孩子或嘻嘻哈哈或恼羞成怒撞出的文字乐趣,想必炎夏把扇摇的张大春也是乐不可支,笑容荡漾得满面满手满身皆是。而作为语文老师,我看了也不亦乐乎,也许教学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如此,而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懂得一些道理,认得几个字罢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读经典,有时是啃,而非仅仅快乐,但是如果没有快乐,那阅读必然难以为继。我们之所以没有如饥似渴,也许,许多推荐书目里人云亦云的所谓好书,未必是你的菜。《大话西游》里至尊宝要找到给他三颗痣的人,我们读书,何尝不是如此,找到与生命格调相近的经典,构筑你的灵魂,抵御外在世界的侵蚀。
(张锐,江苏盐城人,笔名张郎。毕业于扬州大学中文系,高中语文教师,作家,江苏省第28期青年作家班学员。《语文报》专栏作家,盐城市教学能手。编有《鲁迅语录:黎明前的呐喊》,出版文化随笔集《字花·尘烟》。深信语文是慢教育,“语文的外延,即生活的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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