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女,原名李白,祖籍中国广东台山,出生、成长于香港,毕业于香港著名女子学校香港真光中学。曾任小学教师、同时也担任人物专访记者、电视编剧、电影编剧及舞剧策划,先后在刊物撰写专栏及小说。
代表作品有《霸王别姬》《青蛇》《秦俑》《胭脂扣》《生死桥》《饺子》《诱僧》等。专栏及小说在中港台新马等地区报刊登载,结集出版逾百本并有多国译本。擅长写辛辣、凄艳悲凉的故事小说,文笔流畅,观点独到。虽屡获国际奖项,却如已泼出去的水,只希望最好的作品仍未写就。作者认为人生所追求不外“自由”与“快乐”,活得逍遥。
精神压力大,思绪不安宁,五脏六腑为七情所伤……她会为他,也为自己,煎煮合欢汤,材料有卷筒状的合欢皮、甘草、茯苓——当然少不了主角:合欢花。
“相传夫妻新婚之夜共饮合欢花茶汤,能保永世和合。”于峰曾经这样问过张萌:“中国人都相信这个,对吗?”
“没那么神。”她笑:“只因合欢属豆科植物落叶乔木,它的花,又名『蠲忿』,香气令人消除抑郁忿怨,心神回复平静。”
“合欢可美了,花丝细长,像一球红绒。散开是红羽毛,风吹过晃动轻柔。最有趣的,是花畔小叶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成对相合,到了第二天清晨,又像孔雀开屏似的舒展开来了——”
“自嘲地说,也像我俩。”于峰举碗喝茶汤:“夜里偷偷相聚,见不得光,白天得分开远远的。”
于峰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来中国念书,学中医。廿三岁的男生,走在上海南京东路上,想到外滩去。
她愕然,上海人竟然不知道外滩?神经病?白相人?这肤色黝黑一脸纯朴的男生,原来是异国来客,留学生。
漂亮端庄的张萌忘了当天赶干什么?到哪去?他俩彼此吸引,一见钟情。对了,她是准备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快打烊了。结果她陪他逛外滩,在华灯初上之际,一朵合欢花悄然绽放。
他学的是医科,刚好,她是个温柔细心的护士,为人民服务。难道不是一回撮合?冥冥中的定数?
年轻的恋人激情交往,打得火热。他俩游遍上海大街小巷,吃生煎包排骨年糕面筋百叶双档……
“为什么简体字写的是『面巾』?洗面的毛巾?”他狐疑。又笑问:“阳春面什么馅儿?”
最爱到老字号“沧浪亭”吃面了。这开业于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的点心店,苏式风味。
她也奇怪,光是面条葱花没半点佐料浇头的,为什么给改一个过份动听的名儿。骗人!
当时情势不妙。一个中国女孩怎会“通过”嫁给外国男孩?国家不允许这样的事。结婚证明没办成,于峰的签证到期了。同居而不婚,早已招人话柄,还怀了孩子,男的被迫回印度尼西亚去,女的理应马上进行人工流产,打掉胎儿,此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没有钱,没有助力,没有任何支持。于峰万般不情愿被送走了。回国后,二人从此永别。
非婚生子,受尽白眼凌辱。张萌虽是护士,有专业知识,有工作经验,但万劫不复地,被编派去做低下的清洁工作、收拾尸体、侍候脾气暴躁的老病号、照顾无望病人的呕吐和大小便……
一个五十来岁中风的病人,康复中冷眼旁观,对张萌十分同情——这决非爱情。但不到三十,已历尽风霜雨雪的张萌,只寄望有片瓦遮头,好好抚育小欢成长,孩子得有个“爸爸”。
“这不能给办证明。”组织强调:“张萌有个女儿,她当年跟外国男人已有『婚姻关系』了。”
“可当年不给办结婚证明呀。”张萌忍辱负重:“现在跟秦楠,是名正言顺的再婚。”
同居后,张萌仍是个衣不解带夙夜匪懈的护士,不过她只侍候一个病人,而且没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这决非爱情,她心知肚明。
张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遗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头。六十出头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
一双中长的辫子,七分脸,眼神投向远方的一些什么,充满希望和生机。端庄浅笑却掩不住神秘的甜蜜……
张萌赫见照片,如着雷殛。为什么自己早已忘却的旧照,会在午夜回放的电视节目中出现?
手中开水泼泻了。双腿发软头皮发麻。无法站得稳,跌坐椅上,迷茫而心痛,恨……
以为是小欢——可是女儿也四十了。女儿长得像自己,却从来不曾如此笑过。小欢似乎不大懂得笑。她问张萌:
“妈,你为什么给我改一个一听便知不快乐的名儿?小欢小欢,我的欢乐天生就比人家少。”
私生女。从未见过生父。后父是母亲的同居人。身份不明,总遭歧视,一个油瓶。
张萌没有告诉她只是纪念“合欢”的延续。小孩,再老的儿女也是小孩,不会明白。她道:
思绪回到电视画面自己的青葱岁月——她不是没有欢乐过,可惜为时极短,中断太快,比没有更难受。她熬过来了……
记者在访问一位手持照片的老头,六十多了。站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走过的故地,请托陌生人帮忙:
他寻找的,是文革年间被迫分别的中国情人。唤张萌。住处早已拆卸改建成商场,不知搬到哪儿?不知还在不在上海?不知还在不在人间?——这是老人的心愿。他在外滩流连,以为“缘份”还是会把人拴在一起。
老人于峰自报身世,今天他是印度尼西亚一家食品厂的老板了,生产的是果脯、榴莲膏、椰、菠萝蜜、果条……皆甜食。可他忘不了廿三岁时来中国念中医,那甜蜜的日子。
现在他有钱了,为了一个渺茫的心愿。大去之前的遗憾,希望与结不成婚的妻子重逢。
这是新闻节目末段的一些人海花边。记者四出采访,总能拍得动人情节奇特花絮。“寻人”是天天出现的项目——中国太大,人太多,风浪太大,离合太无常……所以报导公告尽了职责,不抱太大希望。
“如果观众有认识张萌女士和她家人的,请马上与本台联络。祝福于峰老人心愿能偿。谢谢各位。”
外滩一直是上海的骄傲。雄伟的万国建筑群,几许风雨屹立不倒。再多的革命运动,解放不了它的繁华璀璨……
于峰被门铃吵醒,他亮灯,戴上眼镜一看:半夜两点多,人人早已梦入黑甜,饭店谢绝访客上楼。谁?
她也马上认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灯下,她抚摸他的脸,捏他,拍打他,真的吗?一如初恋少女,在细认心上人,是他,不会弄错,别人我不要!
她知道他的前尘了:于峰回印度尼西亚后,无法再来中国。他结婚了,妻子贤慧,生下二子一女。继承了丈人的食品厂,生活优裕。年初他不适入院,检验出是肝癌。长期焦郁,念念不忘当年那位才廿一岁,肩挑一切的初恋情人,特地回到故地,寻找故人。费尽心思毫无结果。刚好有电视台知悉,采访后播放。
“不——这是『缘』,不是『份』。”张萌道:“四十年了。”她望定他:“还是你太太命好。”
“不算快乐——也不算不快乐。一个人心灰了,再不怎么痛。女儿嫁人了,孩子十多岁上中学了。她没见过你,也不太想见我。我在浦东,她一家住浦西,隔了一条黄浦江,远着呢。我们偶尔通通电话。很少见面。缘份不够。”
“可是人没有白爱。”他呷了一口茶汤。烫嘴,赶忙吹了几口气:“我们老了,合欢花年年开。我们死了,它还在。”
“记得呀。你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儿都记得,它又名『蠲忿』,香气可消解一切怨忿。也唤『夜合花』——”
“告诉你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视湖南境内时,不幸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与女英,闻讯追至湘江,遍寻不获,终日哭泣,泪尽滴血,死后该处草地,长出血泪斑斑的湘妃竹。”
“娥皇与女英死后化作神女,与舜的精灵合一,变成纪念爱情的合欢树,昼分夜合,香魂万古。”
“多讽刺!所谓『爱情树』,冥冥中注定是三个人的——大家误会了,以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还有她。”
“我要钱干嘛呢?没用。”她道:“我连你的人也不要——你回『家』吧。好好保重。年岁大,身体不好,不必再来了。”
吃了多大的苦,恨,恨过了,还是爱他——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张萌和于峰无言地作别,各自回家。
独生女儿翌日有朗诵比赛,她一直很紧张,夜里上厕所。随意按开电视机的画面,恰好也见那帧照片。可她憋不住,先去小个便。出来时,这寻人项目已播完。
小欢从未见过生父,此刻亦碰不上——只差一分钟,没缘份就没缘份。隐约听到“张萌”这名字。
她也心血来潮给母亲打个电话。没人听,也许出去了。接连两天也没人听?跟丈夫说,老人嘛,不知有无意外,还是上门看望一下。母女虽疏离,到底有点牵连——
医生后来道,老人死于心肌梗塞,可能情绪一时刺激亢奋,但短时间内安详离世,无大痛苦,也算笑丧。
她走得不甘心,至此才惊悉自己一直在等、等、等……终于等到最后一秒,来了。还是见了故人一面,把合欢的故事了断。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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