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我希望把戏剧、小说、诗歌和哲学都带入散文

2018-02-23 22:35:42  阅读 115 次 评论 0 条

  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鸟群》《斑纹》《收藏》《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

  南都讯记者朱蓉婷周晓枫于2017年推出的散文集《有如候鸟》受到文学圈内外的广泛关注。周晓枫是当代散文文体变革中的重要参与者,从事写作二十余年,《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等经典作品让读者看到她在散文文体上持续不断的探索。周晓枫的文体在当今新散文潮流中独树一帜。她以云谲波诡的巴洛克式修辞和对世间万物极其细腻的体察,为读者提供了真实、新鲜的人生经验。

  与她以前的作品相比,《有如候鸟》中的近作,语言更为松驰、视野更为广阔。在《初洗如婴》中,她将记忆这一最为主观的哲学主题落实在最为客观的病症之上,构建起一幅互为意象与载体的内心画卷;《离歌》则是对散文结构的实验性抽离,以屠苏之死为线索,牵扯出与之相关的种种细碎的人和事,用小说外壳包裹,用散文的笔调述说。

  周晓枫将自己的写作定义为“寄居蟹式的散文”,她希望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中,并尝试自觉性的小说与散文的跨界———掏空小说的肉,用更坚实的盾壳保护散文,向更深更远处探索散文写作的可能性。近日,她接受了南都记者的采访。

  南都:《有如候鸟》在内容上涉及家暴、情欲、死亡、虐恋等等,整体上锋利而冷感,这是你有意的选择吗?

  周晓枫:纸上的二维图画没有阴影,真实的立体世界携带阴影———它是我们生活的必然。并非在题材上好勇斗狠,我只是希望自己有胆量直面而非回避。如果把作家比作猎食者,他要无畏无惧地追逐:猎物上树,他就要攀爬;猎物跳入沼泽,他就要深陷泥泞;猎物遁入夜色,他也要被黑暗吞没。

  这样做的结果,未必悲观。当我们追逐真相,直到深渊,才能发现幽暗海底,多数生物都会发光;痛苦承压之后,我们能够目睹深海里的童话圣诞节。我不太喜欢泛滥化的抒情,滥情里的温暖和明亮都缺乏价值和重量。我当然向往光亮,但黑暗衬托的光亮才美如焰火。

  弗兰纳里·奥康纳说:“你只能凭借光来看见黑暗的东西……而且,你借以看见的光可能完全在作品自身之外。”这个没有活到四十岁的天才还说过:“对魔鬼的充分认识能够有效地抵制它。”所以,假设我描绘过魔鬼的五官,并非爱慕,是为了警示或通缉;假设我提醒前方陷阱,恰恰是出于善意,希望路人走得平安。

  南都:《有如候鸟》里的一些文章,可以看到散文和不同文学样式之间的跨越,比如《离歌》就有明显的小说笔法,你如何定义自己的散文写作?

  周晓枫:白话文运动以来,相对来说,小说无界,诗歌无界,而散文有着内在的律法,像个外穿宽松运动衣、内穿塑形紧身衣的人。这二三十年,散文变化很大。篇幅未必是五脏俱全的小麻雀,结构未必是简笔勾勒的线条画。我们发现,象征散文精神的“形散神不散”,渐渐也成一条内在绳索,因为,可以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形不散而神散,或者形神俱散或俱不散。

  我们不要把过去的散文标本看作散文的唯一存在形式;也不必为概念化的散文殉道殉葬。散文作家不必效仿灰姑娘的大姐,为了把脚塞进水晶鞋,不惜锯断脚趾———我们不必为了散文的常规尺度而伤害天然而自由的表达状态。

  《庄子》,到底应该划归哪种文体?散文与小说的界标,我至今没想透。什么是绝对的是,什么是绝对的不是。我希望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之中,尝试自觉性的跨界。

  周晓枫:其实,很多技巧并非小说专利,都是公共的创作手法。我从电影中借鉴的手法,也许远比小说要多。比如注重文字呈现的画面感,喜欢使用特写镜头和慢节奏,比如悬念控制和情节翻转等等。所以,我根本不认为自己僭越了文体,我依然创作散文。散文为我们提供了辽阔的自由,我们远未走到它的边界。

  南都:围绕您多年来的写作成果,有几个关键词———童年、身体、记忆,充满深刻而痛切的个人体验,同时在语言上追求繁复的修辞和语言密度,你是如何构建起自己的文体和风格的?

  周晓枫:我非常重视来自身体和个体的直接经验。如果把身体写作简单理解为“性”与“欲”,其实是伤害了其中最为珍贵的部分:文字,要让作者和读者,都置“身”其间。最鲜活的、最丰富的、最真实的、最不可替代的直接经验,正是来自我们的身体。

  多年以来,我的座右铭始终是五个字:修辞立其诚。我尊重自己的身与心,尽量减少说谎的次数和幅度。学习一百种修辞方法当然好,前提是,先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否则,我们学习到的,更近于一百种说谎的技术花样。真诚,并非要在文字里展现美德,关键是,它帮助你探索他人忽略或者不敢进入的领域,完成独特而勇敢的表达。

  对散文来说,最安全的方法,永远不是成为羊群里的一只羊,而是成为孤独的狼。

  南都:有评论者认为,《有如候鸟》里的文章,在保持着独特语言风格的同时,原本绵密到黏稠的文字有了变化,变得更为率性、自如和松弛了。离开编辑的职业生涯这两年,你的状态有什么变化?如何反映在语言上?

  周晓枫:写作是有难度的,到最后连自己都成为自己的敌人。因为你如果复制自己的成功,依赖于自己的特长,最后会在重复中丧失活力。理想写作要像昆虫,从卵粒、幼虫、蛹而完成最后的羽化———每个今天都由昨天酝酿,每个陌生的明天都不认识今天的自己。可惜现实中,我们很难洗心革面,常常重蹈覆辙。

  我的风格一贯绵密、黏重、细碎、繁复。有时我觉得自己的语言,像蜥蜴一样:既有充分而耐心的停滞,又有古怪而突然的灵活,句子既斑斓又怪诞的句子,还拖着一条长得不合比例的尾巴。我至今并非摆脱对修辞的强烈爱好。

  不过,放弃编辑的职业生涯以来,我在心态上比较松驰;加之题材和年龄的改变,都会对语言产生影响。我会有意破坏自己的叙述习惯,比如提高写作速度,少做修剪,尽量保留一些泥沙俱下的东西,一些粗颗粒的质感。

  葡萄不断摧毁自己,才能酿制酒浆,写作上也需要持续的自我背叛。从葡萄糖到葡萄汁,我们有时甚至看不到葡萄———葡萄如此娇嫩,却因勇于破损自己,以精彩而全能的方式,上演崭新的变形记。但愿,我能从每晚助眠的葡萄酒里获得一点力量。

  南都: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往往在后期会尝试跨越不同文体的写作,而你出道至今一直没有放弃过用散文的方式来抵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主题。

  周晓枫:有的作家像海鸟一样,能够在天空、大地和海洋之间从容穿越,无论诗歌、散文、小说还是戏剧,他们无所不能。我不行。

  有朋友说:你写散文技止此耳,再走就是下坡路了,读者也厌倦,你不妨换小说试试。我不认为自己有小说才能,即使有,即使我的技术优势就在小说领域,可我在比较漫长的时间里,还是就会坚持散文写作。我的偏爱,不完全出自对成绩的贪恋和炫技的虚荣。是因为,散文是我情感和情绪的代谢方式,是我内心表达最顺手、最喜欢的工具;它的文体应用性强,也可以直接服务于社会的功能指向。我们对散文的理解,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散文特别自由,可以驻守,也可以跳轨;可以出现递进性抒情,也可以出现颠覆性叙事……我甚至不知道散文到底是什么,因为我身置其中,不知此山的轮廓和远景。

  周晓枫:我说一个人是小说家,他几乎肯定能写散文,甚至诗歌;但说一个人是散文家,等于告诉别人,他既不会写诗、也不会写小说。至少对我来说,这个称呼提示了我能力上的缺陷。不过,假设我们回望中国古代文学史,小说的叙述传统反而比较弱,多数文人可能更像“散文家”。

  南都:去年你在《人民文学》发表了自己的第一个童话《小翅膀》,这是写作趣味的转变吗?

  周晓枫:文体的转变,对我意味挑战,也意味诱惑。现在写到一半的也是童话,小长篇的长度,是我没有处理过的题材,需要调动我不具备的想象经验。我边写,边发现自己的破绽和局限;有沮丧的时候,但更多时候,我喜欢在写作中发现陌生的自己。估计,这个关于大鱼的童线月份完工。

  我想起卡尔维诺的阐释:“当我在写一本书的时候,我喜欢对它避而不谈。因为只有在我写完整本书之后,我才能明白我到底干了什么,并把成果与我的本意进行比较。”那么,不说了,我还是像一只自我保护的活蛤蜊那样闭紧嘴巴为好。

  周晓枫:在轻阅读时代,我的写作方式并不讨好。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以我有限的才能,命运已是厚待。我要慢慢在写作和做人上修正自己,因为我相信,个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会漫延到文字之中。至于如何自处?我深知,无论自处,还是与他人相处,我并非什么散文家,而是一个有着种种缺陷的、卑微又挣扎的小小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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